宣德元年的除夕之夜,北京紫禁城籠罩在一片莊重而克制的節慶氛圍中。白日太廟袷祭的肅穆余韻尚未完全散去,乾清宮的家宴便已悄然布置妥當。因尚在洪熙皇帝大喪期內(27個月),宴席摒棄了往昔的奢華喧鬧,殿內陳設素雅,燈燭明亮卻不多張彩綢,樂工遠遠奏著舒緩平和的雅樂,音量恰到好處,既不顯冷清,亦不擾清凈。
皇帝朱瞻基已換下繁重的袞冕,著一身絳紗袍常服,端坐于主位之上,神色比白日祭祀時舒緩了許多,但眉宇間那份屬于帝王的沉凝威儀依舊不減。他的左側,坐著正宮胡皇后。胡皇后身著符合禮制的大衫霞帔,容顏端莊秀美,舉止合度,只是眉眼間總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與這宮廷氛圍格格不入的拘謹與疏離,仿佛一株精心修剪卻失了鮮活氣的牡丹。她與皇帝之間,維持著相敬如賓的禮節,卻鮮少有眼神的自然交流,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距離感。
而皇帝的右側,座位雖略低半分,坐著的卻是寵冠后宮的孫貴妃。孫若微今日著一身杏子黃縷金鳳穿牡丹紋常服,云鬢微松,斜簪一支赤金點翠步搖,燈下容色照人,明艷不可方物。她并未刻意張揚,但眼角眉梢流轉的光彩,與皇帝偶爾交匯時那瞬間綻放的、會心而靈動的笑意,以及朱瞻基目光落在她身上時不經意流露的柔和,都無聲地宣告著誰才是帝王心尖上的人。她時而低聲與身旁的宮女吩咐些什么,安排著宴席細節,動作自然流暢,儼然已是這內廷實際的女主人姿態。這種無需表的親昵與默契,與胡皇后那邊的清冷形成了鮮明對比,也為日后那場震驚朝野的廢后之爭,埋下了最直觀的注腳。
下首兩側,依次坐著留守京師的襄王朱瞻墡、越王朱瞻墉等幾位親王公主,以及幾位近支宗室長輩。而在這些天潢貴胄之中,一個身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又格外低調沉靜——那便是奉旨留京“學習”的漢王世子,朱瞻坦。
朱瞻坦身著世子常服,顏色低調,坐在靠近末席的位置,姿態恭謹,背脊挺直卻不顯僵硬。他面容酷似其父漢王朱高煦,眉眼間自有幾分英氣,但那份可能屬于其父的桀驁與鋒芒,卻被他小心翼翼地收斂起來,化作一種近乎過分的沉穩與安靜。自入京以來,他謹記父王“閉門讀書、謹慎行、不交外臣、恭順圣意”的嚴囑,深居簡出,除了定期按制入宮向張太后、皇帝請安外,幾乎不與任何勛貴官宦子弟交往,行事低調得近乎隱形。
此刻,他安靜地坐在那里,目光微垂,專注于面前的餐具,仿佛周遭帝后妃嬪、皇室親親的微妙氣氛都與他無關。只有當皇帝或太后問話時,他才會立刻起身,恭敬作答,辭得體,態度謙卑。
朱瞻基端坐主位,臉上帶著一抹應景的、卻未完全浸入眼底的笑意。祫祭順利,北伐大捷的余威仍在,朝局在他的鐵腕與謀略下,正逐步走向他期望的軌道。值此辭舊迎新之際,他本應心情松快些,然而,那顆隱藏在盛世榮光下的、關于樂安的“釘子”,連同北伐時那支神秘“灰雁部”留下的謎團,始終是他心頭一抹難以驅散的陰影,在這合家團圓的夜晚,愈發顯得刺眼。
“坦弟,”朱瞻基端起酒杯,聲音溫和地打破了宴席初開的寂靜,“今日除夕,本是家人團聚之時。你父王在樂安靜養,你獨自在京修學,辛苦了。莫要拘束,只當是在自己家中。”
他特意選了“家人團聚”這個由頭,既顯關懷,也更便于接下來的試探。
朱瞻坦聞聲,立刻起身,離席,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茍:“謝皇上關懷。臣弟得沐天恩,在京中一切安好。每逢佳節,雖思親心切,但能入宮與陛下、太后、皇后娘娘共度佳節,已是莫大榮寵,不敢辛苦。”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達了臣子的感恩,也含蓄地點明了自己“為質”的身份,以柔克剛。
“坐下說話,今日家宴,不必多禮。”朱瞻基虛抬了抬手,笑容依舊,順勢將話題引向關鍵,“說起來,朕也有許久未見二叔了。今歲除夕,二叔在樂安,朕心實為掛念。聽聞他前些年身體抱恙,需靜養,不知近來可好些了?這年關時節,最是難熬。”
問題來了。借著除夕關懷的由頭,直指核心。暖閣內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連一旁侍奉的宦官宮娥都放輕了動作,窗外隱約的爆竹聲此刻聽來格外清晰。
朱瞻坦依坐下,臉上適當地流露出幾分感激和憂色,回道:“勞皇上掛心。父王……確是舊疾纏身,幸得陛下天恩浩蕩,賞賜珍貴藥材,遣太醫診視。父經休養,沉疴稍遏,然元氣虧損非一日可復,仍需長期靜攝,尤畏風寒,不便遠行。父王深以不能親赴京師,為陛下分憂、叩謝天恩為憾,唯愿于藩邸日日為陛下、太后祈福,祝我大明國泰民安。”
他答得滴水不漏,完全符合一個遠藩親王因病靜養、感恩戴德、安分守己的形象。既匯報了“病情”,又表達了“忠悃”,更強調了“不便遠行”,且將所有信息都歸于“月前”的家書,避免了頻繁通信可能引起的猜忌。
朱瞻基“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二叔為國征戰,積勞成疾,朕心實為惦念。既如此,樂安冬日苦寒,于二叔病體恐更為不利。王府用度、炭火可還充足?若有短缺,坦弟萬不可見外,定要告知于朕,朕即刻命有司撥付,莫要讓二叔受了委屈。”
這是一個更具體的陷阱,試探漢王府的實際狀況和朱瞻坦是否與樂安有超出常規的聯系。
朱瞻坦心頭一緊,面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感激與一絲“羞赧”:“陛下隆恩,臣侄與父王感激涕零!然王府用度,朝廷歷年賞賜及藩王祿米皆按時足額發放,并無短缺。樂安雖不及京師繁華,然父王靜養之所,一應所需,俱已備齊,炭火充足,不敢勞陛下掛心。父王亦常教誨臣侄,陛下初登大寶,日理萬機,開銷甚大,萬不可因家事再增圣慮。”
他再次將一切推回到“月前家書”和朝廷定例之內,斬斷了任何可能深入探查的線索。
朱瞻基凝視他片刻,見其應對從容,神色坦然,毫無破綻,方才緩緩頷首,笑容顯得真切了幾分:“如此朕便放心了。坦弟在京,只管安心讀書,若有任何需用,或聞樂安有甚消息,皆可隨時入宮稟報。你我至親,不必拘禮。”
朱瞻基突然話鋒微轉,狀似隨意地問道,目光卻銳利如刀,“你每月與二叔通信,二叔在信中,可曾提及樂安年景,或是……對朝廷近日大事,譬如北伐大捷,有何感觸?”
這試探,更深了一層。不僅問健康,更問聯系頻率和內容,甚至隱隱指向漢王對朝政、尤其是軍國大事的態度。
瞻坦心中凜然,面上卻是一片赤誠坦蕩:“回皇上,父王回信,多是以家書為主,訓誡臣侄需恪守本分,用心進學,莫負圣恩。至于朝廷大事,”他頓了頓,語氣更加誠懇,“父王常,陛下圣明燭照,乾坤獨斷,尤以北伐之功,震懾朔漠,彰顯國威。他身為藩王,得享太平,唯愿安心靜養,不聞外事,方能不負陛下體恤之恩。故信中從不妄議朝政,只囑臣侄謹記身為朱家子孫、朝廷臣子的本分,除夕守歲,當時感念陛下仁德,祈福國泰民安。”
這一番回答,滴水不漏。不僅再次撇清漢王干政的可能,更將朱高煦的姿態放得極低,甚至借“除夕祈福”之機,表達了對皇帝和國家的忠誠,應景又得體。
這時,一直安靜用膳的張太后緩緩開口了,聲音慈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皇帝,今日除夕,闔家團圓,莫要只顧著問話。坦哥兒是個好孩子,在京這些年,規矩守禮,每月朔望,必來仁壽宮向哀家請安,風雨無阻,比有些宗室子弟都來得勤勉。哀家看他,性子沉靜,知書達理,頗有他父王年輕時的沉穩勁兒。”
太后的這番話,看似家常夸獎,實則在年關這個特殊時刻,再次為朱瞻坦作保,肯定了他在京的“良好表現”,無形中消解了朱瞻基一部分疑慮。有太后在除夕家宴上金口玉,皇帝若再深入追問,反倒顯得不近人情、刻薄猜忌了。
朱瞻基聞,臉上的笑容真切了幾分,順著太后的話道:“母后說的是,是朕疏忽了。坦弟確是懂事。有二叔這般嚴父教誨,有母后親自看顧,朕是放心的。”
他舉杯向太后示意,“今日除夕,朕敬母后,愿母后福壽安康。”
又對朱瞻坦道,“坦弟,共飲此杯,愿來年風調雨順,家國永安,二叔身體康泰。”
朱瞻坦恭敬起身,雙手舉杯,與皇帝、太后共飲,禮儀周全無瑕。只有緊貼衣袍的內衫,已被細微的冷汗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