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畫面、重疊的嘶吼、純粹的色彩暴力與極致的痛苦情緒,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狠狠沖撞著艾琳的意識堤壩。她悶哼一聲,踉蹌后退,脊背重重撞在那冰冷的、刻滿絕望的金屬墻上,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冷汗涔涔而下。
“艾琳?!”塔格箭步上前,有力的手臂扶住她下滑的身體。
“沒……沒事……”艾琳大口喘息,努力從那古老而瘋狂的記憶洪流中掙扎浮出水面,灰綠色的眼眸因巨大的信息沖擊和驟然明晰的悲劇循環而震顫,“是陳維‘看’到的……‘竊時者’的根源……那個古老的‘先驅者’……我看到了……”
她語無倫次,但塔格從她眼中巨大的驚悸和只片語里,瞬間抓住了關鍵:“和這里有關?和第九回響的沉寂有關?”
艾琳用力點頭,手指死死攥住發燙的胸針,將它示意的方向指給塔格看:“有關……一切悲劇的根源,或許都在那里!那個古老存在,他最初……竟是想‘修復’!他看到了第九回響是世界的‘肺’,是必要的循環,但他覺得它‘代謝’太慢,等不及了……于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加速’,去‘幫助’……結果……”她想起記憶中那三種純凈色彩被污染、扭曲成可怕模樣的景象,聲音止不住地發抖,“結果他被那力量反噬、污染,變成了后來所有災難的源頭……克羅諾斯,只是他漫長痛苦異化后,最終結出的毒果。”
塔格的瞳孔微微收縮:“所以,‘靜默者’的先祖,那些剝離第九回響的家伙……他們犯下的,或許是同一種錯誤?都以僭越之心,去干涉無法理解的根基?”
“恐怕……正是如此。”艾琳感到一陣深徹骨髓的疲憊與悲涼。拯救的初衷,因傲慢與誤解,最終通向更深的扭曲與毀滅。這是何等殘酷而絕望的輪回。
胸針的震顫變得急切,熱度灼人。它所指向的狹窄甬道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與這枚家傳徽記、與艾琳血脈中的鏡海回響、也與她剛剛承受的關于“起源之錯”的記憶碎片,產生著強烈的、悲傷的共鳴。
“那邊……”艾琳穩住呼吸,掙脫塔格的攙扶,勉強站直,目光投向那更幽深的黑暗,“有東西在呼喚……不是機械的呼喚。是……‘記錄’的呼喚?還是……那‘錯誤’本身留下的……‘懺悔’或‘證物’?”
塔格看了一眼那面寫滿臨終癲語的墻壁,又看了看艾琳手中那枚指向明確的胸針。獵人的直覺在尖銳鳴響,那條狹窄的路徑,或許比寬敞的主干道危險十倍,但也可能埋藏著真正關鍵的物事――不是如何操作這瀕死的系統,而是這一切崩壞最初的“病根”所在。
“走。”他吐出短促的音節,調整了一下短斧的角度,率先邁向那條狹窄的入口。
通道果然更加低矮,有些地段需要低頭彎腰才能通過。墻壁的材質變了,成了某種啞光的深灰色,表面有細密的蜂窩狀結構,觸手微涼,且有奇異的吸附感,仿佛能吞噬光線與聲音。空氣凝滯得幾乎不流動,那股舊羊皮紙與干涸墨水的腐朽氣味越發清晰。
不足五十步,甬道戛然而止。
盡頭不是墻壁,而是一扇門。
一扇由整塊暗藍色水晶雕琢而成的門。澄澈,無暇,內部有星云般的光霧在極其緩慢地流轉、舒卷。門扉緊閉,光滑如最深的湖面,倒映著他們手中慘白的光暈。門上無環無鎖,只有在中上部,淺淺凹陷著一個圖案。
那圖案,他們認得。
水滴寶石,環繞著齒輪與冰霜,外圈是八個微小的回響符號。
與上層金屬圓盤上的徽記,如出一轍。
只是,刻在這扇水晶門上的徽記,更顯古拙精致。而此刻,那八個符號中,代表“鏡海”的深藍色印記,正散發著比其他符號略亮一絲的、溫柔而哀傷的光暈。
艾琳靠近時,胸針已燙得如同烙鐵,震動讓她整只手都在微微發麻。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勇氣吸入肺中,再次舉起那枚霍桑家族的銀質胸針,對準了水晶門上水滴圖案的凹陷。
這一次,沒有光華大作,沒有機括轟鳴。
水晶門內,那緩緩流轉的星云霧氣,驟然加速,然后如同被無形的漩渦吸引,紛紛涌向中央的徽記。整扇暗藍色的水晶門扉,從內而外,變得澄澈透明起來!
門后的景象,再無遮攔。
那是一個小小的房間,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一座“水晶棺槨”,或是一個“記憶的囚籠”。房間中央,有一座低矮的、同樣由暗藍色水晶筑成的平臺。平臺上,別無他物,只靜靜躺著一件東西。
不是書卷,不是器物。
那是一塊不規則的、約莫兩只手掌大小的“碎片”。
碎片本身是半透明的深灰色,如同凝固的、飽含煙靄的淚滴。但就在這凝固的淚滴中心,封存著一小簇微弱卻倔強燃燒的“火焰”。那“火”由三種色彩擰成一股――深沉的創造之紅,冰冷的時序之金,虛空的觀察之白――它們緩慢地、疲憊地相互纏繞、流轉,偶爾迸濺出一星半點的余燼,照亮碎片內部那些細若發絲的、銀色的脈絡紋路。
水晶平臺的表面,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微小如蟻的文字。那文字艾琳從未見過,卻詭異地能“感受”到其中奔涌的、幾乎要將水晶都蝕穿的――悲痛、悔恨、以及耗盡一切的疲憊。
而最讓艾琳神魂俱震的是――
當水晶門變得透明,那塊碎片仿佛感應到了門外注視的目光,內部那簇三色“火焰”猛地向上一竄!
緊接著,一個虛弱、沙啞、仿佛穿越了無盡時光的阻隔、浸透了永恒痛苦的“聲音”――或者說,是一縷即將徹底消散的執念――毫無阻礙地,撞入了艾琳的腦海:
“……后來者……鏡海的共鳴者啊……”
“……請……凝視它……”
“……凝視‘吾等’凝固的‘謬誤’……‘瘋狂’與‘愧怍’……”
“……將它……帶予他……”
“……帶予……那個能‘聆’見‘歸宿’的‘橋’……”
“……告知他……”
“……‘糾正’之途……不在‘取代’……不在‘駕馭’……”
“……而在‘知曉’循環……并甘為……循環中……‘自愿’之鏈節……”
“……代價……非是犧牲……乃是……‘抉擇’成為……‘通道’……”
“……時光……將盡了……‘系統’的崩解……終幕已啟……”
“……‘旁觀者’……在候……結局……”
聲音斷斷續續,越來越飄渺,終至消散。碎片內的三色火焰也重新低落下去,恢復那緩慢、疲憊的流轉。
艾琳如被冰水浸透,僵在原地,瞬間明悟。
這不是遺物,不是記錄。
這是那位最初的、走入歧途的“先驅者”,在自身即將被第九回響之力徹底污染、扭曲、墜入萬劫不復的異化深淵前,或許是在最后一絲清醒的靈光里,強行從自己靈魂中剝離開的――關于“最初謬誤的認知”、“純凈初衷的殘響”、以及“對正確道路模糊感應”的……
一塊“認知的碎片”。
一塊保留了“惡因”的琥珀。一塊可能指向真正“救贖之鑰”的……殘片?
“它……在等我?”艾琳聲音發顫,看向塔格,又像在問自己,“不,是等‘鏡海的共鳴者’……霍桑的血脈?它要我將這碎片……帶給陳維?”
塔格死死盯著門后那簇燃燒著三色火焰的碎片,獵人的本能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嘯著危險,可理智的另一面卻冰冷地指出:這或許是陳維,是所有人,最后也是唯一的機會。“‘旁觀者在候結局’……”他重復著那縷意念中最令人不安的詞句,眉頭擰緊,“‘旁觀者’……又是什么?”
艾琳茫然搖頭,臉色蒼白如死。信息如同滔天巨浪,幾乎將她淹沒。古老的錯誤,凝固的悔恨,指向陳維的遺,還有那莫測的“旁觀者”……這一切,遠比她想象的更黑暗、更復雜、也更絕望。
但胸針的灼燙,碎片意念的呼喚,陳維正在飛速流失的“人性”倒計時……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的背脊。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到那扇已變得透明、仿佛只是一層冰冷水膜的水晶門。
門,無聲地向內滑開。
一股更加古老、更加沉寂、混合著無盡悲傷與最終解脫般氣息的寒流,從密室中涌出。
那塊封存著三色火焰的“認知碎片”,靜靜躺在水晶平臺上,仿佛已在此等待了千萬個輪回,只為此刻。
然而,就在艾琳的指尖即將越過門檻,塔格全身肌肉繃緊準備隨時應對不測的剎那――
密室深處,那平靜的水晶平臺下方,毫無征兆地,傳來了一陣極其輕微、卻規律得讓人頭皮發麻的……
咔嗒……咔嗒……咔嗒……
像是生銹的齒輪,被突然注入了一絲動力。
又像是沉睡的詛咒,被活人的氣息……
喚醒。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