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光明善母“程頭兒,你不是說三四千斤的金佛你都背得起來嗎?”
    “別啰嗦了,”程宗揚道:“這回虧大了。我就不該去救那倆被灌過頂的,差點兒被她們坑死!”
    兩人沿著積雪的溝渠一路狂奔,身后幾個黑影緊緊咬著。
    程宗揚懷中抱著一個衣袍半褪的波斯美婦,他的大氅后面綻開幾道長長的口子,幾乎能看到背上的血痕。
    程宗揚原本發了狠,想把那尊十六臂的摩訶迦羅像和三名波斯胡姬一塊兒抱走,結果抱是抱得動,可自己兩只手根本不夠用。正在折騰,那個小胡姬突然拔出金剛杵,一口氣捅了他三刀。那名正與金佛交合的胡姬也像蛇一樣扭過身體,險些咬破他的喉嚨。甚至連那尊金佛也蠢蠢欲動,像是要變成液體把他吞噬掉一樣。
    無奈之下,程宗揚只好舍棄金佛和兩個被灌過頂的胡姬,抱著那名波斯美婦奪路而逃。
    懷中的美婦衣衫半解,玉體裸露,一雙美乳在胸前搖晃著,艷態橫生,程宗揚卻沒有半點欣賞的心情。
    即使被自己抱在臂間,那具玉體仍在不停扭動,想從他懷里掙脫。好在她雙手被佛珠所困,無法攻擊,不然自己只能把她扔路邊了。
    后面的幾個禿驢實在追得太緊,雪地上又沒有辦法消除痕跡,程宗揚一路躥房越脊,下溝鉆渠,從青龍寺所在的新昌坊一直跑到自家所在的宣平坊,硬是沒甩掉他們。
    程宗揚索性豁出去了,干脆往家里奔去,看這幫禿驢有沒有膽量硬闖自己的住處。
    程宗揚從溝渠中躍起身,往十字街西邊的住處掠去。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低語,“主子,進教坊,奴婢來引開他們。”
    語調略顯生硬,卻是一直守在教坊司的泉玉姬。
    程宗揚立即轉向,沿十字街向南,然后往西鉆進教坊。片刻后帶著一身脂粉氣沖出來,逾墻而過。他沒有在墻頭借力,而是長吸一口氣,在空中作出一個三級跳遠的邁步動作,憑空掠過十丈的距離,飛到對面的簷下,一手攀住木椽,身體一蕩,蜷身鉆到簷下。
    教坊內一陣混亂,女子的驚叫聲不絕于耳,接著傳來獨孤謂憤怒的喝罵聲,“哪兒來的野和尚!半夜闖進教坊!你們想干什么!還有王法嗎?”
    獨孤郎一邊提著褲子,一邊在門口跳著腳的直罵。他也是氣狠了,這些天他跟著舞陽侯奔走,好不容易得空來教坊歇宿,跟往常一樣,七八個歌舞伎爭著拉他入房休息。獨孤郎使盡渾身解數糊弄走兩三個,花巧語安撫住兩三個,又賭咒發誓地許諾了兩個,才算是脫身,跟一個喜孜孜的妹子手拉手入房,準備做點兒開心的事。結果剛脫了褲子,房門就被人一腳踹開。
    獨孤謂還以為是上司有意要收拾他,專門趕在這缺了大德的時候查崗,差點兒嚇得不能人道。待看清沖進來的是個禿驢,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三尸暴跳,提著褲子一通大罵。
    那幫和尚理都不理,沉著臉四處搜索。有人攀上墻頭,往隔墻看去,院中白雪皚皚,只有幾只夜鳥在雪中覓食。
    那和尚從墻頭躍下,聽到外面一陣馬嘶人喚,有師兄一聲低喝:“這邊!”
    幾名僧人“呼喇”一聲,往大門追去。
    程宗揚摟住懷中的波斯美婦,足足等了一刻鐘,才將簷下踢了個洞,鉆進房內。
    黑暗中,一道光柱亮起,映出一尊面帶慈悲的觀音像,地上放著幾只蒲團,卻是一間佛堂。程宗揚微微松了口氣,將手電筒咬在口中,找到一只蒲團,盤膝坐下。
    這里是緊鄰著教坊的法云尼寺,唐國官方承認的舞陽侯領地。按照雙方簽訂的條款,法云尼寺作為舞陽侯的私人領土,不受唐律管轄。年節前寺內的尼姑已經盡數遷走,整個寺廟都空了下來。
    冷靜下來,程宗揚才發現自己渾身是汗,還夸口能背三四千斤的金佛呢,光一個百來斤的波斯美婦就把自己折騰得夠嗆。
    程宗揚低下頭,雪亮的光柱下,映出一張美艷的面孔。
    這位摩尼教善母一路都在掙扎,若不是她雙手被佛珠困住,自己恐怕也被她掐死了。
    直到靠近佛堂,她才平靜下來。此時雙手合什,紅唇輕動,默默念誦。
    她看上去三十余歲年紀,臉上卻沒有絲毫皺紋,宛如白玉雕成,流露出成熟豐艷的風韻。那張充滿異域風情的面孔上,混和著美艷、華貴、優雅、圣潔的氣質。即使此時衣不蔽體,仍然流露出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
    尤其是她的紅唇,曲線柔美而精致,仿佛一朵嬌艷的玫瑰,隨著誦經時唇瓣的輕動,飄逸出一絲絲甜美的芬芳。
    一股口水淌落出來,“啪”的掉在她的唇角。
    程宗揚一陣羞愧,自己堂堂舞陽程侯,妻妾如云,閱美無數,什么樣的人間絕色自己沒上過?真不至于對著一個陌生女人流口水!實在是嘴里咬著手電筒,沒及時管住嘴巴,一不小心給流了出來。
    他伸手準備去擦,卻見那美婦正在默誦咒文的紅唇停頓了一下,然后輕柔地伸出香舌,舔住他的口水。
    程宗揚愕然看著那美婦將他的口水舔干凈,又密又長的睫毛顫動著,似乎想睜開眼睛。
    但她雙眼終究未能睜開,掙扎片刻之后,又繼續開始默誦咒文。只是這一次默誦的速度慢了許多。
    這是個什么情況?程宗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手電筒取下來,對著她的紅唇又滴了些口水。
    美婦睫毛再一次顫動起來,但似乎還是差了少許,未能睜開。
    程宗揚摸了摸鼻子,最后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高尚情操,低下頭,一口吻住她的紅唇。
    雙唇一觸,那條香舌立刻急切地游到他口中,與他的舌頭糾纏在一起。這波斯美婦的舌頭滑膩而又柔長,幾乎能伸到他的喉嚨中,口脂和粉頰的香氣陣陣涌入鼻間,加上紅唇殷切的吸吮,甜美得稍魂噬骨,令人心神俱醉。
    正吻得入迷,耳邊傳來一聲輕笑,“好啊,程頭兒,你又在偷吃了。”
    程宗揚松開嘴,尷尬地說道:“死丫頭,別亂說,我在給她治病呢。”
    “是嗎?”小紫嘟起嘴,“我也要。”
    程宗揚壞笑著擦擦嘴,一把抱住小紫,吻了起來。
    吻著紫丫頭的小嘴親熱一番,程宗揚道:“泉奴呢?”
    小紫笑道:“她把獨孤郎的房門踹開,把那些光頭引了過去。又把教坊的馬廄點著了,把馬都放跑了。然后趁著那些和尚去追,抓了個落單的光頭,這會兒和獨孤謂、教坊司的人押著那個光頭去了京兆府。要告青龍寺的和尚擅闖教坊,搶奪財物,惡意縱火,調戲女子,意圖逼奸,偷窺隱私,盜竊內衣……”
    “盜竊內衣?”
    “當場搜出來的哦。那光頭被逮住的時候,懷里抖出來好幾件教坊小姑娘的貼身內衣。”
    捉賊捉贓,還逮了個活的!和尚夜闖教坊,都不用官府定罪,只要這事傳出去,青龍寺的名聲立馬就臭上天了。
    泉奴這是有長進了啊,不愧在六扇門混這么久,別的不說,栽贓陷害的手藝是學到家了。
    “干得好!回頭老爺我好好賞她一頓!”
    “羞羞!”小紫刮著臉羞他。
    程宗揚捏了捏她的鼻尖,然后道:“剛才有感覺嗎?我現在的口水是不是也大補?”
    小紫笑道:“才沒有。”
    “那是吻得不夠!再來!”
    兩人正在笑鬧,忽然齊齊噤聲,一同望向程宗揚懷中的美婦。
    那波斯美婦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碧綠的美眸像寶石一樣,眼神混雜著無窮的迷茫、痛苦、羞憤、恥辱、傷感……
    程宗揚趕緊替她拉好僧衣,掩住胸前那片雪白,“那個……我不是故意輕薄你的。”說著一拉小紫,“她可以作證。”
    小紫笑道:“你醒啦。”
    美婦睫毛顫抖起來,過了一會兒,輕聲道:“是的,我醒了。”
    她口音軟軟的,帶著一絲入耳即化的輕柔顫音。接著兩行淚珠從她玉臉上滑落,顫聲道:“我終于醒了……啊!”
    美婦發出一聲痛楚的低叫,然后痛苦地閉上眼睛,反復呢喃道:“神啊……神啊……神啊……”
    隨著祈佑聲,她身體的顫抖漸漸平息。程宗揚輕手輕腳地把她放下,誰知她身上沒有半點力氣,就像是癱軟一樣,軟綿綿歪到一邊。
    程宗揚怔了一下,只好又把她抱起來,“你身上……”
    “是的。我只有嘴巴能動。”波斯美婦恢復了平靜,尾音微顫著說道:“惡魔灌注的力量,仍在控制我的身體。”
    “那個……我抱著你不介意吧?地上很涼。”
    波斯美婦抬眼看著他,然后微微閉上示意,“感謝你,尊敬的拯救者。”
    “哈哈,”程宗揚干笑道:“不用客氣。咦?你知道我救了你?”
    “是的。我全都想起來了。所有的一切。”
    程宗揚與小紫對視一眼,然后問道:“你是怎么落到那些妖僧手里的?哦,自我介紹一下,我姓程,是個商人,也是個貴族,還是個當官兒的。這里是我的家廟——不用害怕,我不信佛。這寺院是我從那些妖僧手里搶來的。你看,我跟他們是敵人,所以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打聽一下他們的情況,好對付他們。”
    “我不介意。”她望向小紫,“美麗而又聰慧的月者。你是否介意我要說的一切?它們充滿了人世間的一切惡意和殘忍。”
    “沒關系。”小紫笑吟吟道:“我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我名字是黛綺絲,來自遙遠的波斯……”
    雪夜的佛堂內,波斯美婦低聲訴說道:“我的故國富饒而美麗,人們崇拜光明和火焰,國王仁慈而寬容,王后美貌而善良。但我們的富裕引來了貪婪的侵略者——來自泰西的軍隊擊敗了我們的國王。”
    “為了生存,我們向征服者低下頭顱,奉獻我們財富和土地。那些傲慢的征服者表示要在我們的國度長久居住,于是在神明的注視下,他們在王城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即使最粗魯的士兵,都有權力挑選他想要的妻子,無論她是出身高貴的處女,還是已經有丈夫的貴族婦女。”
    “我們忍受了這一切,直到他們被貪婪蒙蔽雙眼,試圖越過浩翰無邊的大草原,去征服更富饒的東方。在神明的庇護下,他們與東方的軍隊相遇了,然后被埋葬在那片大草原上。殘留的泰西軍隊感到畏懼,開始退卻,我們都以為我們的國度將恢復曾經的光榮。”
    “然而,更可怕的敵人出現了。那些騎著駱駝的魔鬼從沙漠中沖殺出來,像瘋子一樣殺戮。我的國度再一次淪陷。而這一次,那些殘忍的魔鬼要摧毀一切。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歷史,我們的神明,我們的尊嚴,我們的所有……”
    “我們的軍隊崩潰了,王都被攻破,子民被屠殺。無數尊貴的女性被當作奴隸販賣,以至于妓女成為最便宜的物品。在那些魔鬼眼中,我們的貴族身份和人身尊嚴都沒有任何價值。已經懷孕的王后被他們帶到軍營里打下胎兒,然后打上妓女的烙印。國王最心愛的公主被帶到集市上販賣,價格只相當于一頭驢子。那些尊貴的夫人和小姐們甚至只值一只羊羔,或者半袋麥子。”
    “我們的神明是魔鬼最痛恨的敵人,我們的祭壇被摧毀,神像被砸碎,廟宇成為他們畜欄和便溺處。那些像天使一樣純潔,閃耀著光芒的圣女,被他們用最惡毒最下流的方式奪走貞潔,遭受兇殘地凌辱。服侍神明的女祭司,被他們打上母馬的烙印,捆綁在神圣的祭臺上,在虔誠的信徒面前肆意折磨……”
    黛綺絲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但那些可怕的回憶使她又一次顫抖起來。
    “作為僅剩的幸存者,我們不得不離開故國,前往遙遠的東方尋求庇護。在這里,我們的子民和信徒建造了大云光明寺,將他們的積蓄奉獻給神明。但黑暗無處不在,惡魔又一次盯上了我們這些失去家園的逃亡者。”
    “當那些來自天竺的乞討者,得知我們的遭遇之后,不但沒有伸出援手,反而撕下他們仁慈的面具,露出了猙獰的面目。他們強行渡化我們的信徒,掠奪我們的財富。每一天,都有可怕的事發生,每一天,我們都變得更絕望。”
    “最終的災難降臨了,那些乞討者找到了我。他們用秘法禁錮了我的靈魂,把邪惡的信仰灌注到我的意識中。每時每刻,我耳邊都充斥著瘋狂的咒語,它們一刻不停地吞噬著我的靈魂和肉體,逼迫我背叛自己,向邪惡屈服,把自己變得污穢、墮落,以取悅他們的神明……”
    “他們幾乎成功了。我預感到末日即將來臨。很快,信仰神明的善母黛綺絲就會消亡,只剩下那個被他們稱作善施的新皈依者。他們種下的種子將會發芽,世間將會出現一個褻瀆而污穢的墮落者,一件被乞討者們用來炫耀的戰利品,被他們用來繁殖邪惡的溫床……”
    “直到遇見你,尊敬的拯救者。”黛綺絲眼中流露出無比的敬意,“在你的奴仆即將被黑暗吞噬的時候,是你的光明驅走了黑暗,把你的奴仆從墮落的深淵中拯救出來。我的余生將奉獻給你,尊敬的主人。”
    “等等!”前面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變成奴仆誓辭了?我是中間漏聽了一段嗎?話題怎么跳到這兒的?
    望著那張美艷而又高貴的面孔,程宗-->>揚下意識地吞了口口水。難道是自己剛才腦子里想法亂入,導致幻聽了?
    “你沒搞錯吧?”
    黛綺絲碧綠的眼眸中綻放出一絲耀眼的光彩,“我感受到了你身上的氣息,那是光明和生命的力量。你能驅走黑暗,用生命代替死亡。你是光明的化身,是我們期待已久的拯救者。”
    程宗揚驚訝地看向小紫,小紫朝他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本來程宗揚覺得黛綺絲是受到太強烈的刺激,以至于神智出現混亂,甚至更陰謀一點,干脆就是忽悠自己,反正說點好聽話又不要錢。可是她提到的生命代替死亡……這不就是生死根嗎?她竟然能感受到?
    如果是蒙的話,她運氣未免太好了吧?不過看她除了嘴巴、眼睛,渾身動彈不得的慘狀,就不是運氣很好的樣子……
    “光明?”程宗揚試探道。
    “是的。”黛綺絲崇敬地說道:“像陽光,但比陽光更純粹;像火焰,但比火焰更強烈。”
    如果她反過來說,自己還能理解,世上有什么能比陽光更純粹,比火更強烈的?也許是她語還不夠熟練,用錯了詞語?
    程宗揚摸了摸鼻子,“你現在是什么情況?不能動嗎?”
    “尊敬的拯救者,感謝你賜予我光明,讓我能掙脫黑暗。但他們灌注的邪惡仍然強大。它們控制了我的身體,還在時刻侵蝕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