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想到,千里之外,她早已準備好應對預案。
只有我知道,過去三個月,她每晚都在復核我的筆記,把那些碎片化的記憶,一點點翻譯成可驗證的公式與圖表。
她不是在等奇跡發生。
她一直在為這一刻,默默鋪路。
當我將最終整合版方案裝訂成冊,窗外晨光微露。
桌面上,七份手繪圖紙整齊疊放,每一張都簽著名字,按著手印。
它們不再只是技術文件,而是十二個工人和技術員共同立下的軍令狀。
我抬頭看向墻上的掛鐘:647。
距離專家組復會還有不到三個小時。
我把方案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一團尚未點燃的火。
有些變革,從來不是一聲驚雷劈開天地。
它始于一次敢于署名的修改,一場無人退縮的復核,一群普通人,在黑暗中執筆,把名字,焊進了鋼心里。
第七日清晨,天光未亮,我抱著方案走進科工委小樓時,風里還帶著昨夜殘留的涼意。
走廊盡頭的會議室門虛掩著,燈光從縫隙里漏出來,像一道刀鋒劃在地板上。
我知道,那里面坐著的不只是幾個專家――那是整個國家軍工體系的神經中樞。
“林代表。”值班干事接過文件袋,聲音壓得很低,“首長們已經看過了前六頁。”
我沒有應聲,只站在門外,聽見里面傳來翻紙的沙沙聲,有人輕咳,有人低聲念出數據。
十秒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立刻召集試制組!特批一條快反產線,二十四小時內必須出樣件!”
門猛地推開,冷風灌進來。
我看見幾位老將軍并肩走出,其中一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這回不是給你們廠爭臉了,是給咱們中國人爭口氣!”
上午九點,西南三廠專線接通,遠程監控畫面跳出來:新模具正在吊裝進壓機。
我的心跳隨著液壓表一點點攀升。
十二名跨廠技工的名字就貼在控制臺旁,像一排無聲的誓。
下午兩點五十九分,第一塊槍機框成品被鉗子夾出冷卻槽。
全場寂靜,質檢員拿著卡尺的手微微發抖。
三分鐘后,他抬起頭,聲音劈開沉默:
“無裂紋,尺寸全項達標!”
掌聲炸起的那一刻,我沒動。
直到那位滿頭白發的老鍛工踉蹌著沖過來,一把抱住我,喉頭哽咽:“三十年了……從來都是我們照圖紙干,死也不敢改一筆。可今天,我摸著這塊鋼,覺得它有魂兒了!你們讓我們這些‘泥腿子’也能參詳國家大事了!”
我眼眶發熱,卻掙脫他的手臂,轉身走向工作臺。
焊槍早已備好,火焰“嗤”地一聲點燃,在晨光中劃出一道金紅弧線。
我俯下身,在模具側壁緩緩移動焊嘴,一筆一畫,刻下七個小字:“紅星火種聯調?1965.4.12”。
有人急忙勸阻:“林工,別留痕啊!萬一上面追責怎么辦?”
我熄了火,摘下面罩,看著那行還未冷卻的銘文,輕聲道:“干了活,就得讓人知道是誰干的。我們不是機器上的螺絲釘,我們是打鐵的人。”
當晚總結會,禮堂座無虛席。
科工委領導當眾宣布:新型步槍預研項目正式設立“基層協同創新組”,由林鈞同志擔任首任組長,統籌全國三十家協作廠技術對接。
臺下沸騰如潮,我卻一眼沒看那些賀喜的目光。
散會后,一封電報送到了我手里。
是小崔發來的,只有短短一行字:
工坊第一期學徒全部通過考核,張大力主刀完成軸承保持架改良,廢品率降至4.3%。
我攥著那張紙,在招待所窗前站了很久。
窗外,***方向燈火通明,像是埋在夜色里的星辰陣列。
我把電報展開,輕輕貼在胸口,又從內袋取出一張泛黃的圖紙――那是我在廢料站撿回來的第一張殘圖,背面寫著一行鉛筆字:“你點亮的光,不能只照一個人。”
那一瞬,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重量。
不是獎狀,不是頭銜,而是千里之外一個叫張大力的學徒,第一次獨立拿下合格件時顫抖的手;是十二個素不相識的技術員敢在圖紙上簽下名字的勇氣;是千萬雙粗糙的手,正等著被喚醒、被組織、被焊進這個國家真正的鋼鐵脊梁里。
第三天清晨,北京城剛蘇醒,協調會的通知已送到門口。
我收拾好行李,將組長任命書靜靜放在桌上。
然后,拎起背包,走向車站。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