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說話,只是看著空蕩蕩的實訓臺。
那里原本堆滿了廢棄零件,現在鋪上了平整的鋼板,映著頭頂的白熾燈,像一片待耕的田。
當晚,我正核對最后一份培訓排期表,辦公室門又被敲響。
周廠長站在門口,肩上落著未化的雪。
他沒進屋,只朝我招了招手:“林鈞,來趟我辦公室。”
我跟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腳步聲在水泥地上回蕩。
他辦公室燈還亮著,窗簾拉得嚴實。
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牛皮紙袋,邊緣已經磨毛,上面蓋著紅色“機密”章。
“這是……?”
他沒回答,只是把袋子輕輕推到我面前,目光沉得像壓住了千萬語。
“有些話,現在還不能說。”他頓了頓,“但你要記住――不是所有人都盼著咱們好。”我捏著那個牛皮紙袋,指節發白,封口處的火漆印還帶著一點溫熱――像是剛從某個密室抽屜里取出來時被人手焐過。
周廠長沒再多說一句話,只是看著我,眼神里壓著千斤重擔:有擔憂,有托付,還有藏不住的一絲悲壯。
“出身有問題”……這五個字像根銹釘子,二十多年來反反復復往我骨頭縫里鑿。
可現在,它竟成了別人用來否決一個項目、掐滅一縷火種的理由。
我笑了下,把檔案袋輕輕放進公文包最底層,上面疊好《火種計劃》的培訓排期表和馮老的手抄講義。
“那我就讓他們看看,什么叫‘問題出身’也能扛起國家大事。”
話出口那一刻,心里反而靜了。
回宿舍的路上,風雪更大了。
巷子口的路燈閃了幾下,熄了。
整片廠區只剩幾扇亮燈的窗戶,像黑夜里不肯閉眼的眼睛。
我知道,其中一扇,是蘇晚晴辦公室的。
我沒去敲門。
有些話不必說盡,有些光不必直視。
她給我的,從來都不是安慰,而是清醒――冷得像北方冬夜的鋼尺,卻量得出最精準的距離。
那一夜我沒睡。
煤爐上煨著一壺水,蒸氣頂著壺蓋噗噗作響,像某種隱秘的倒計時。
我把所有隨身資料又過了一遍:火種工坊三個月來的訓練記錄、七項微改工藝的數據對比、還有那份被我反復修改的《模塊化維修單元構建思路》――這是我要在科工委會議上提出的第一個正式提案。
不是爭名奪利,是搶時間。
我們等不起十年。國家也等不起。
凌晨四點,天還沒亮,門外傳來腳步聲,一聲接一聲,踏在積雪上不急不緩,卻堅定得如同列隊行進。
我拉開門,寒風卷著雪粒撲進來。
小崔站在最前面,肩頭落滿霜,身后跟著工坊十幾個骨干,沒人穿大衣,全披著干活用的帆布圍裙或棉襖,手里拎著工具包――鼓鼓囊囊,全是連夜趕出來的“私貨”。
“大哥,”小崔聲音啞著,“這是我們給你做的。”
他打開包:一把加長扭矩校準扳手,表面鍍了自制防凍層;一小罐密封潤滑膏,標簽上寫著“―40c可用”;還有一本用鐵線裝訂的手冊,封面是蘇晚晴的筆跡:《北方野外維護要點》。
翻開第一頁,每張圖都畫得精細入微,連雪地拖車時履帶與地面摩擦角度都標了修正值。
我的喉嚨突然發緊。
他們不是來送別的,是來出征的――以另一種方式。
我一一握手,掌心傳來的全是老繭和裂口,那是和機床、鋼鐵日夜搏斗留下的勛章。
最后,我走到蘇晚晴面前。
她依舊一句話沒說,只將一張折疊整齊的圖紙塞進我衣兜,指尖擦過我手背,冷得像冰,卻又像點燃了什么。
列車啟動時,我坐在窗邊,窗外人影漸遠,呼出的白氣混進晨霧。
我掏出那張圖紙,正面是三項結構重心偏移的風險標注,筆跡冷靜克制,每一劃都透著理性之美。
翻到背面,一行小字靜靜躺著:
“你點亮的光,不能只照一個人。”
我閉上眼,再睜開時,目光落在公文包上。
北京還沒到,但戰已經打響。
而我,早已不是一個人在走這條路。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