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用自制的橡膠膨脹夾具替代傳統卡盤,將裝夾應力降低七成。
蘇晚晴站在測量儀前記錄數據,鏡片后的眼神專注如刀鋒。
她忽然低聲說:“你早知道他們會逼我們證明這制度有用。”
我摘下手套,擦了擦額角的汗。
“他們不怕干事的人。”我說,“怕的是――干事的人,有了名分。”
遠處,配電房的指示燈忽明忽暗,像一只藏在暗處的眼睛,眨了一下。
第四天凌晨兩點十七分,車間的恒溫爐剛升到臨界值。
示波器上的波形猛地一抖,像被誰狠狠掐住了喉嚨。
監測儀發出短促的蜂鳴,緊接著,三號數控臺“啪”地黑了屏。
我正盯著夾具在微張力下的回彈數據,抬頭就看見蘇晚晴從測量臺前猛地站起,眉頭擰成一線。
“電壓不穩。”她聲音壓得很低,卻像刀鋒劃過鐵皮,“再這樣下去,熱處理曲線全廢。”
我大步走向配電柜,腳步踩在水泥地上砸出沉悶回響。
小崔緊跟著沖進來,臉色發白:“林工,電工班剛報上來說,主線路電壓波動超過15%,持續十分鐘了!這不是偶發――是有人動了閘!”
我心里咯噔一下。
火種工坊新規落地才四天,軍方任務壓得正緊,偏偏在這節骨眼上斷電?
巧合太多,就成了陰謀。
我直奔廠區東側的老配電房。
門虛掩著,一股焦糊味撲面而來。
打開檢修窗,主閘接口赫然塞著一根黃銅色的保險絲――不是廠里配發的高熔點合金,而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種雜牌貨,標稱耐流連額定值的一半都不到。
輕輕一碰,脆得像干枯的樹枝。
果然是被人換了。
我站在黑暗里沒動,手電光打在那根劣質保險絲上,像照見一條陰溝里的蛇。
趙副廠長那雙冷眼在我腦海閃過,還有散會時他指尖無意識敲擊膝蓋的節奏――那是他算計人時的習慣。
但我不怒,反而笑了。
你想掐我的電?好啊。
我轉身就走,邊走邊喊:“小崔!調三臺移動穩壓器,優先保障熱處理區和精密測量室,五分鐘后必須并網!”
“老倪!去家屬區挨家挨戶敲門,把退休的老電工全叫起來,組建應急保障組,輪班守配電房!”
“通知各班組,今晚所有夜班延后兩小時交接,每人補一毛五的夜餐費,從創新基金走賬。”
身后傳來腳步聲,是王師傅拄著拐追上來,喘著氣問:“真不動手抓人?這可是破壞生產,能送公安局的!”
我搖頭:“抓人是痛快,可痛快完呢?明天再來個閥門漏水、氣壓不足,咱們就得天天查內鬼。我要讓他們知道――就算你們斷我電源,我也能自己發電。”
命令傳下去的速度比想象中還快。
天還沒亮,三臺嗡嗡作響的穩壓器已架設到位,電纜像動脈一樣延伸進車間;六位滿頭銀發的老電工穿著舊工裝坐在配電房外的小板凳上,煙袋鍋子明明滅滅,活像一排守護火種的哨兵。
消息不知怎么傳到了機關科室,平時連夜班都不愿來的文書股小姑娘,提著保溫桶送來熱粥和棉手套;技術科的老劉甚至悄悄塞給我一副進口萬用表:“別說是我的,不然趙主任該找我談話了。”
馮老是早上六點到的。
他拄著拐站在車間門口,風卷起他花白的胡子,可那雙眼亮得嚇人。
他看著我們自搭的供電網絡,又看看墻上掛著的實時電壓監測圖――紅線平穩如織布機上的梭子。
“以前是你一個人扛活。”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穿透了機器的轟鳴,“現在是整座廠在給你搭臺。”
我沒說話,只覺胸口滾燙。
第七日匯報會,禮堂坐滿了人。
沒有幻燈片,沒有總結報告。
我讓十名參與試驗的工人輪流上臺――老倪講怎么憑手感聽出電機異響,小崔演示如何用廢舊繼電器改裝信號延遲模塊,王師傅拄著拐說他半夜冒雪來測爐溫的事……每人三分鐘,全是土話,卻字字帶汗。
最后,我拎出那個木箱。
打開時,油漬斑斑的測溫紙條飄了出來,焊歪的夾具底座磕在桌角發出鈍響,還有一張飯票背面寫著:“今日失敗三次,原因:夾緊力分布不均。”
全場靜默。
軍代表翻著那些皺巴巴的記錄,手指停在一張涂改七次的應力分布草圖上,久久未動。
良久,他抬頭,目光如釘:
“如果現在讓你帶隊搞下一代輕武器總成設計,你能接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
而是緩緩環視臺下――
蘇晚晴舉起手,動作干脆利落;馮老微微頷首,眼神篤定;七個車間負責人齊刷刷站起,像七根重新挺直的鋼梁。
我這才開口,聲音沉得如同鍛錘落地:
“能。但我們不要一個人說了算的項目,要一個能讓每個工人簽名字的工程。”
散會后,周廠長追到走廊盡頭,塞給我一封蓋著紅章的密函。
我低頭看去,指尖不經意蜷緊。
信封右下角印著六個字:國防科工委絕密。
而遠處,火種工坊的燈火依舊亮著,映在玻璃上,像一片不肯熄滅的星群。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