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上方,用紅筆圈出三個字:
潛力點。
我盯著黑板上那張“潛力分布圖”,紅筆圈出的三個字像燒紅的鐵塊,燙在每個人心上。
“潛力點。”
不是憑空喊口號,不是拍腦袋上項目。
這張圖里每一筆數據,都是我和蘇晚晴蹲在車間角落,借著車床運轉的間隙,一筆一筆問出來的。
哪個工齡段的工人提過改進意見?
哪些車間廢品率高但沒人敢動?
文化程度低,不代表腦子笨――老倪不識幾個字,可他對爐火的感知,比熱電偶還準。
我說完最后一句話,聲音不大,卻像錘子砸進沉默的深井:“我們常以為革新是工程師的事,但真正的痛點,永遠在操作臺前。一個不會畫圖的老工人,可能比我們會算。”
話音落下,空氣仿佛凝固了。
十二排木椅沒人挪動,連書記端起的茶杯都停在半空。
只有窗外梧桐枯枝輕顫,割裂了斜照進來的冬日余暉。
然后――
“啪。”
一聲清脆的擊掌聲,從第一排中央傳來。
馮老站了起來。
他拄著棗木拐杖,呢子大衣肩頭還沾著早晨落的霜,帽檐下的白發被屋內燈光映得發亮。
他一步步走到黑板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沒看我,而是盯著那五個大字――“人民的科學”。
抬手,粉筆劃動。
一圈,完整地圍住了那五個字。
粉筆尖頓了頓,又緩緩寫下一行小字:
“活的技術,生于泥土,長于實踐。”
隨后,他轉身,目光掃過全場,聲音不高,卻如重錘落地:
“我教了四十年書,帶過上百學生,可今天……是我第一次看見‘活’的技術。”
有人喉結滾動,有人低頭記筆記,更多人只是怔怔望著這個向來冷硬、從不輕易贊許的老權威。
他繼續道:“過去我說‘群眾搞技改是胡鬧’,現在我看,是我們這些‘專家’太脫離實際了。”頓了頓,語氣陡然堅定,“我建議,將‘火種工坊’納入廠技改委員會直屬單位,經費單列,人事自主,直接向總工匯報。”
這句話如同驚雷炸開。
直屬單位?
經費單列?
這意味著我們不再是個臨時拼湊的“業余小組”,而是正式編入體制的技術力量!
我站在講臺上,手心微微出汗。
不是因為激動,而是終于看清了一條路――一條把草根智慧真正接上國家機器的通路。
散會時人群遲遲不愿離去,有人上來拍我肩膀,有年輕技術員追著問圖表怎么做的。
我沒多留,拎起文件夾就往外走。
剛出門口,蘇晚晴突然從廊柱后閃出來,一把拽住我袖口。
她眼神清冷依舊,可指尖微顫:“調度科剛接到部里電話。”她壓低聲音,像怕被風聽見,“有人舉報‘火種計劃’搞‘技術*****’,否定專家領導,鼓吹‘工人亂改設備’,下周要派工作組下來查。”
我腳步一頓。
寒風從走廊盡頭灌進來,吹得窗框嗡嗡作響。
我低頭看著自己左手――那道焊槍燙傷的舊疤橫貫指根,是去年搶修電弧爐時留下的。
那時沒人信我能修好,說我一個學徒工瞎逞能。
結果呢?
省下三萬塊進口配件費,還順手優化了冷卻回路。
我輕輕摩挲著那道疤,忽然笑了。
“查?”我嗓音低啞,帶著一絲冷意,“正好。讓他們看看,什么叫帶著油污的真理。”
蘇晚晴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松開手:“你去哪?”
“資料室。”我頭也不回,“把這半年所有技改記錄重新歸檔,原始數據、現場照片、測試報告,一份都不能少。我要讓工作組翻每一頁時,都聞到機油味。”
她沒再說話,只是默默跟上來半步。
夜色漸沉,廠區路燈次第亮起,昏黃光暈灑在雪地上,像未干的銹跡。
路過值班室時,門虛掩著。我本想進去道聲謝,推了推,沒開。
第二天清晨打掃衛生的小工說,馮老昨夜待到十一點,走前留下一張便簽,塞在抽屜最深處。
我找出來,展開。
紙已泛黃,字跡卻更顯蒼勁,墨濃如血:
“守住底線,但別熄滅火種。”
我將它折好,放進胸前口袋,貼著心跳的位置。
而此時,廠門外通往市區的土路上,積雪尚未清掃。
遠處天邊,一抹灰藍正緩緩撕裂晨霧。
似乎有什么,正在碾雪而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