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霧氣未散,林鈞剛推開技術組門,就見蘇晚晴站在檔案柜前翻找圖紙,眉頭緊鎖。
“怎么了?”我問。
她頭也不抬:“馮老讓人傳話,今天下午三點,在大會議室開‘技術民主化專題匯報’,點名要你主講。”
我愣了一下,手里的搪瓷缸差點沒拿穩。
馮老?
那個從蘇聯進修回來、一輩子信奉“專家治廠”、連廠長講話都要挑邏輯漏洞的老馮頭?
他居然主動要求聽一場由學徒工牽頭的“群眾技改”匯報?
還點名讓我講?
荒唐。太荒唐了。
可蘇晚晴沒開玩笑。
她抽出一疊泛黃的《蘇聯熱工手冊》,封皮上還貼著“絕密?內部資料”的標簽,聲音壓得很低:“他說……想聽聽‘什么叫人民的科學’。”
我指尖輕輕敲在桌角,發出幾聲悶響。
昨天展板前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他盯著那句“大人會躲,孩子不會”,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蹲在老倪的清渣裝置旁,伸手摸油漬,問鏈條防變形的辦法,語氣里竟有一絲……動搖?
不是質疑,是求證。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這老頭心里的墻,裂了一道縫。
而現在,他親自遞來一塊磚,要我上去把墻推倒。
這不是挑戰,是叩門。
而門后,站著整個體制對“草根創新”的審視與審判。
我深吸一口氣,把飯盒往兜里一塞:“走,先去鍋爐房。”
午休時間,食堂鑼聲剛響,我卻拎著鋁飯盒拐進了廠區最西頭的鍋爐房。
爐火轟鳴,熱浪撲面,老倪正蹲在清渣裝置旁,一手扳手一手錘子,哼著不知名的小調調整鏈條松緊。
見我來,他咧嘴一笑,牙花子都黑了:“林工,昨兒夜里又省了半噸煤!調度科今早查表時差點以為抄錯了。”
“干得漂亮。”我點頭,掏出隨身帶的小本子,就著爐壁反光畫了幅傳動結構簡圖,“我在想,這套系統能不能標準化?做成通用模塊,鍛壓、鑄造、熱處理車間都能裝。”
老倪湊過來,瞇眼看了半天,忽然指著連接軸的位置:“這兒要是加個彈簧緩沖,撞得輕些,鐵件壽命能多撐三個月。”
我猛地抬頭。
柔性連接?
減震設計?
他不懂這些詞,可二十年聽爐聲、看火色、摸震動的經驗,讓他本能地摸到了現代機械工程的核心邏輯!
我二話不說,筆尖飛快記下,又把飯盒塞他手里:“吃口熱的,咱們下午還得打硬仗。”
他一愣:“我也要去?”
“當然。”我拍他肩膀,“你是發明人。”
三點整,大會議室鴉雀無聲。
十二排木椅坐滿了技術骨干、車間主任、科室干部,連廠辦書記都來了。
空氣里飄著茶水味和汗味,還有那種山雨欲來的緊張。
馮老坐在第一排正中央,拄著那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拐杖,呢子大衣沒脫,帽檐壓得低,眼神如刀。
我沒拿講稿,只提了支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六個大字:
問題來自現場。
全場靜得能聽見窗外梧桐葉落的聲音。
接著,我調出七張手繪數據對比圖――貼在厚牛皮紙上的坐標軸,每一根線都是我們這半年一點一滴攢出來的:
節煤量曲線――老倪的清渣裝置讓鍋爐效率提升18.7%;
工時縮短率――雙聯鉆模讓炮栓加工時間從45分鐘壓到19分鐘;
廢品下降趨勢――小李嫂蒸飯箱余熱回收系統,使蒸汽利用率從31%躍至64%……
數字精確到小數點后一位。
來源標注清楚:幾號爐、哪臺車床、誰操作、測幾次。
當我講到小李嫂如何用舊油桶改造成蒸汽蓄能罐時,馮老忽然抬手:“等等。”
所有人呼吸一滯。
他盯著我,聲音不高,卻像鐵錘砸在鋼板上:“你說蒸汽壓力穩定在0.3兆帕?你們測過飽和溫度嗎?”
我知道他在考我。
更知道,這是他唯一認可的語――數據、標準、可驗證性。
我不慌不忙合上筆記本:“測了三次,平均132.8攝氏度,用的是二車間校準過的玻璃管溫度計,誤差±0.5c。原始記錄在技術組備案,隨時可查。”
會議室一片死寂。
馮老盯著我看了足足五秒,眼神從審視,到凝重,再到一絲極難察覺的震動。
終于,他緩緩點頭:“繼續。”
我重新轉身,粉筆在黑板上劃出一道弧線。
“所以我說,真正的技術革新,從來不在書本里,而在老師傅的手繭中,在炊事員的鍋灶邊,在每一個愿意動腦筋的普通人心里。”
話音未落,我聽見后排有人輕輕鼓掌。
我沒有回頭。
只是從文件夾深處,抽出一張尚未示人的圖紙――
它沒有標題,只有密密麻麻的手寫標注,按車間分區、工齡段、文化程度分層,統計著某種看不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