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報告復印十份,每一份都用牛皮紙袋封好。
第九份,我悄悄塞進了馮老常坐的閱覽室座椅下。
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反正火已經點了。
初冬清晨,霜染屋檐。
我剛走進廠區大門,廣播突然響起,喇叭有些雜音,但字字清晰:
“請各車間派代表,明日九點赴綜合車間觀摩‘火種計劃’階段成果展。”
消息像風一樣卷過整個廠區。
有人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高處的廣播喇叭。
也有人嗤笑出聲:“搞啥名堂?一群工人也能搞科研?”
“就是,沒職稱的瞎折騰,遲早出事。”
我站在人群外,聽著這些話,沒反駁,也沒動怒。
只是默默把手伸進衣兜,摸到了那枚還帶著體溫的焊工證。
火種已燃,何懼風?
初冬的風像刀子,刮在臉上生疼。
我剛走到綜合車間門口,就聽見里面人聲嗡嗡,像是開鍋的水。
“聽說了嗎?調度科張頭親自來驗貨了!”
“瞎吹吧你,能有啥新鮮玩意兒?改個飯勺也叫成果展?”
“可人家說,連鍋爐房老倪那破爐子都搞出自動清渣了,一按按鈕就自己往外排灰!”
我站在人群外,聽著這些議論,沒吭聲,只把大衣領子往上拉了拉。
心里卻清楚――今天這一仗,不是為了爭口氣,而是要把那些被壓了太久的“想頭”,堂堂正正擺上臺面。
九點整,大門推開,各車間代表魚貫而入。
有人抱著胳膊冷笑,有人踮腳張望。
展臺早已布置妥當:三盞汽燈懸在頭頂,照得鐵皮桌泛著青光。
第一項,小李嫂的“蒸汽余熱蒸飯箱”正咕嘟冒汽,鍋蓋縫隙噴出白霧,撲在冷玻璃上結成水珠。
她穿著圍裙,臉漲得通紅:“以前一鍋飯要燒兩噸煤,現在省了三成不止!關鍵是火穩,不糊也不夾生。”她說完還掀開蓋子,端出一碗米飯,“誰不信,現場嘗!”
沒人動,但眼神全黏在那碗米上。
接著是小崔的氣動送料架,在模擬產線上“咔噠、咔噠”地自動進料,節奏精準得像鐘表。
原本手動裝夾要八秒,現在縮短到四秒八,節拍直接提了四成。
鉗工班的老趙看得眼睛發直:“這玩意兒……我們組一個月少干兩千件活,就卡在這幾秒鐘上。”
全場最安靜的時候,是雙聯鉆模被推上來。
兩個四級工并肩站著,手心全是汗。
那模具看著土――鑄鐵底座、黃銅導套,焊縫歪歪扭扭,可當張調度親自拿千分尺測完同軸度后,他愣住了。
“0.01毫米偏差?”他反復確認,“這精度……比部里發下來的蘇聯樣板還低半個絲!”
沒人說話。只有筆尖劃過記錄紙的沙沙聲。
張調度回頭看向我,聲音不大,卻壓住了全場嘈雜:“林鈞,這些‘土疙瘩’,比你上次帶回來的部里樣板還利索。”
我笑了笑,沒接話。但這笑容底下,是滾燙的底氣。
這時,門口傳來拐杖點地的輕響。
馮老來了。
他一身深灰呢子大衣,帽子壓得很低,臉色沉得像陰天。
沒人敢攔他,也沒人敢出聲。
他就這么一個展品一個展品地看,目光掃過銘牌上的每一個名字。
看到“發明人:紅星廠炊事班全體+技術組協助”時,他眉頭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他在老倪的清渣裝置前站得最久。
伸手摸了摸傳動軸上的油漬,又俯身看了看鏈條運行軌跡,忽然開口:“這鏈條,怎么防高溫變形?”
老倪憨厚一笑,搓著手:“加了個石墨潤滑槽,每小時滴兩滴。”
馮老怔住。
良久,才低聲說:“……理論上,應該用耐熱合金。”
他說完轉身欲走,腳步卻在墻邊一頓。
那里掛著一塊不起眼的建議板――周大姐提的“兒童防護欄”。
如今已被改裝成機床安全圍擋,刷了紅白相間的警示漆。
板子下方,一行鉛筆字批注格外扎眼:
“大人會躲,孩子不會。”
他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慢慢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又擦。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散場后,蘇晚晴在值班室發現了張便簽紙,字跡蒼勁如刀刻:
“請安排一次匯報――我想聽聽,什么叫‘人民的科學’。”
而此時,我正站在高處記錄本前,鋼筆尖輕輕勾掉第七項計劃:
“火種已燃。下一步,該教它自己找風。”
清晨霧氣未散,林鈞剛推開技術組門,就見蘇晚晴站在檔案柜前翻找圖紙,眉頭緊鎖。
“怎么了?”他問。她頭也不抬: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