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失效傳遞樹”畫在紙上――從原材料缺陷,到加工應力,再到服役環境,層層推演故障成因。
她說這模型太專業,得配上通俗案例。
于是我又加了十幾個典型事故分析,連西北某基地雷達車因彈簧斷裂導致天線傾覆的事例也寫進去。
“如果全國都在用有問題的工藝標準呢?”她忽然抬頭問我。
我盯著那幅樹狀圖,慢慢說:“那就讓它在全國范圍內吵起來。”
三天后,二十七份回函陸續寄回。
最遠那一封,郵戳蓋著戈壁灘深處的代號營地。
信紙邊緣焦黃,像是在爐子邊寫的。
上面只有一句話:
“你們說的‘青灰色回火’,我們這兒叫‘鬼臉鋼’。半年壞了三臺雷達車,沒人查出原因。看到你們的材料,我才明白――原來是鋼自己先死了。”
我捏著信紙的手微微發抖。
原來,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不止我們在黑暗中摸索。
還有那么多人,也在等著一盞燈亮起來。
蘇晚晴站在我身后,輕聲說:“下一步呢?”
我看向窗外。
七月將至,暑氣未起,天空卻已透出一種壓抑的澄明。
“下一步,”我說,“我們要讓標準,重新學會聽人的聲音。”七月末的風裹著鐵銹和焊渣的氣息,吹進敞開的車間大門。
我蹲在圖紙架前核對數據,張調度一路小跑進來,手里揚著一張紅頭文件。
“老林!批了!”他聲音都劈了叉,“七機部正式發文――咱們的‘回火穩定性試驗’寫進國標了!”
我沒動,只把鉛筆輕輕擱在圖上。
耳邊嗡的一聲,像電流穿過胸腔。
三年前我還跪在廢料堆里扒拉螺絲釘換窩頭,如今,紅星廠的名字,竟真刻進了共和國軍工的筋骨里。
可我知道,這不是終點,是撬動更大頑石的支點。
文件下發當天,胡衛國派人來叫我。
他辦公室還是那般陳舊,搪瓷缸子冒著熱氣,桌上攤開的正是那份標準修訂稿。
他沒抬頭,只從抽屜里掏出一本泛黃的手寫冊子,封皮用毛筆字工整寫著:《常見誤判案例匯編》。
“我在質檢科干了十七年,”他嗓音低啞,“以前總覺得按規程走就沒錯。可現在想想,多少裂紋、多少報廢,都是因為我們‘按規定辦’四個字給擋回去的。”他頓了頓,終于看我,“這本東西……能不能放進夜校教材?讓新來的年輕人少走點彎路。”
我接過冊子,指尖觸到紙頁邊緣的毛糙。
翻到扉頁,一行小字靜靜躺在右下角:“給后來人留盞燈。”
那一瞬,喉頭猛地一緊。
我們不是在改幾個參數,我們在改一種活法――從“聽命令”到“敢說話”,從“照做”到“想為什么”。
深秋的雨來得突然。
那天夜里,第一批新型雷達支架裝車發運,廠門口彩旗招展,廣播里播著表彰名單,掌聲雷動。
沒人提我的名字。
也沒人知道,這批支架的彈簧鋼,是從三十七次失敗中篩出來的配方,是三百多組數據喂出來的結論。
我沒去慶功會。
雨絲斜打著玻璃窗,我把飯盒揣進懷里,走進空曠的總裝車間。
頭頂的日光燈管忽明忽暗,映出一排排沉默的機床。
忽然,一個身影從淬火線拐角處冒出來――是小田,肩上掛著哨兵袖標,身后跟著兩個戴紅領章的新學徒。
“3號爐溫控儀有漂移,”他正低聲講解,“±15c看著不多,但在相變臨界點,夠讓馬氏體變成脆骨頭。”他說完,抬手指向墻上的“失效樹”――那幅曾被領導斥為“花里胡哨”的圖,如今已被描成鮮紅粗線,旁邊加了塊黑板,粉筆字赫然寫著:“今日風險提示:鍛件冷卻速率波動±15c。”
我站在陰影里,沒出聲。
小田帶著新人繼續巡檢,腳步沉穩,話語清晰。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改變不是誰站上領獎臺,而是某個曾經怯懦的學徒,現在能挺直腰桿說:“停,這里不對。”
我轉身走到流水線,從工具箱取出焊槍,又翻出一塊不銹鋼牌。
咬牙切齒地刻下幾個字后,點燃火焰。
“滋啦――”
焊花如星雨飛濺,在黑暗中劃出熾烈軌跡。
銘牌牢牢焊死在鋼架上,白煙散去,八個大字清晰可見:
此處,每一雙手都是防線。
就在這時,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