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廳工作組來的那天,天剛蒙蒙亮。
兩輛吉普車碾著結霜的煤渣路開進廠門,車身上還帶著長途跋涉的泥點。
帶隊的是個四十出頭的干部,國字臉,眉毛壓得低,一進門就問:“誰是林鈞?”
我正蹲在熱處理線旁校準爐溫計,聽見名字抬頭看了眼,抹了把汗,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
沒穿工裝外套――里面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早就被汗水浸透了,貼在背上像塊濕抹布。
“我就是。”
他上下打量我,眼神里有審視,也有幾分輕慢。
“聽說你讓一個學徒工越級上報質量問題?還搞了個什么‘哨兵’制度?工人不按流程走,出了事誰負責?”
我沒急著解釋。
這種話聽得多了。
上面怕亂,怕失控,怕下面的聲音蓋過命令。
可他們不知道,真正的混亂不是來自多一張嘴,而是十張嘴都閉著。
我只說了一句:“您要不先去車間看看?”
他皺眉,顯然沒想到我會這么回應。但還是點頭答應了。
小田已經在崗位上等我們了。
他穿著嶄新的值班袖標,站在淬火槽邊上,手里捏著一塊銅片,正對著爐口的火光比劃。
那是我教他做的“回火色對照儀”――不過是把不同厚度的氧化層涂在銅片上,對應不同溫度下的鋼材顏色變化。
土得掉渣,但在沒有光學測溫儀的年代,這是最準的眼睛。
“你看這道青灰邊,”他聲音不大,但很穩,“超過這個色,材料就開始脆了。昨天三班用了批新到的鋼條,我就覺得不對勁,馬上記下來報上去。后來老秦師傅一看斷口,果然內部有裂紋傾向。”
他說著,從記錄本里抽出一張紙遞過去。
字跡歪歪扭扭,可數據清清楚楚:時間、批次、爐號、異常特征、建議停用。
工作組的人接過來看了許久,沒人說話。
老秦也來了。
他拄著拐杖,站姿依舊筆挺。
蹲下身掰開一塊廢料,指著斷面說:“你們看,這像是蔥皮,一層包一層,說明冶煉時夾雜沒排凈。這種鋼,扛得住錘子砸,扛不住冷熱反復激。冬天一碰就崩。”
他抬頭掃了一圈:“以前我說這些,沒人聽。現在有人記,有人傳,我還講啥大道理?講實話就行。”
工作組幾個成員默默蹲在地上,翻著那本破舊的記錄冊,一頁頁看過去。
有人掏出筆記本開始抄錄,有人低聲討論起某個術語。
最后那個領導直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看著我說:“這套方法……有名字嗎?”
我望著小田還在認真講解的身影,輕聲說:“叫‘聽得見的聲音’。”
三個字落下去,車間突然安靜了幾秒。
當天晚上,張調度又來了。
這次他沒站在門口,直接走進屋里,甩掉大衣坐在我對面,點了根煙。
“明天開座談會,”他說,“省廳要定調子。”
我點頭。
他吸了口煙,忽然笑了一下:“你知道胡衛國干啥去了?今兒下午偷偷找我要了三本空白記錄本,說要發給他們質檢科的年輕人。”
我也笑了。
第二天會上,張調度罕見地主動請發。
他拎著一臺錄音機走上臺,當眾播放了一段磁帶――是三個月前總裝車間的一次事故回放。
液壓系統突然泄漏,整臺軍卡差點報廢。
調查結果是墊圈破裂,而根源竟是熱處理時回火不足,導致材料韌性下降。
“要是那時候就有質量哨兵,”張調度聲音沉穩,“這類問題早該在原材料入庫時就被攔下來。我們現在不是多設一道關,是補上一直漏風的墻。”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從今天起,全廠十八個車間,全面推行‘質量哨兵崗’。每人配發特制記錄本,發現問題,直報技術組和軍代表辦公室。任何人不得阻撓,否則追責。”
掌聲如雷。
散會后,蘇晚晴來找我。
她抱著一摞油印資料,頭發扎得整齊,眼神清亮:“我們得趁熱打鐵。”
我知道她的意思。
當晚,我們就在技術組的小會議室里熬了個通宵。
燈光昏黃,墨香混著茶味彌漫在空氣中。
她執筆起草《彈簧類零件韌性控制建議書》,我一邊回憶現代金屬材料學要點,一邊整理三年來積累的三百多組現場數據。
沒有電腦,沒有ppt,只有一支紅藍鉛筆、一把尺子、幾張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