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風雪呼嘯,廠房里的機器還在轟鳴,仿佛什么都沒變。
可我知道,有些齒輪已經開始轉動。
最終,他咬牙點頭:“改用a區備用庫存……但你要簽字擔責。”
我在調令上簽下名字,筆尖幾乎劃破紙背。
那一夜,我守在試驗爐旁,看著新的合金坯料緩緩冷卻。
爐火映在墻上,像一片跳動的血。
而此刻,在廠部辦公室,胡衛國正捏著一份尚未發出的通報草稿,指尖微微發顫。
我正蹲在熱處理線盡頭校準一臺老式洛氏硬度計,手還沒從油污里洗出來,就聽見走廊腳步聲急得像打鼓。
小田一頭撞進門,臉漲得通紅:“林工!報告下來了――b礦區第二批礦石,磷硫超標1.8倍,微量元素錳鉻比例失衡,熱脆風險等級‘極高’!”
他聲音抖得不像話,可眼里燒著火。
我接過那份蓋著紅章的檢測文書,指尖緩緩劃過“結論”那一欄。
字是冷的,心卻是燙的。
不是因為贏了,而是終于有人用科學的嘴,說出了我們用眼睛、用手感、用一爐又一爐失敗試樣拼出來的真相。
胡衛國站在會議室門口,手里攥著文件,嘴唇白得像紙。
他沒說話,也沒甩門走人,只是站在那兒,像被釘住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天我沒等審批、沒走流程、當著全廠幾千人搶了廣播喇叭。
他以為我會趁機反撲,揪著他不放,開批斗會,寫檢討書,讓他在黨委面前抬不起頭。
可我沒有。
散會后,我在技術組黑板前站了十分鐘,提筆寫下一行字:“請老秦同志擔任原料預判顧問,每月一課:《怎么看鋼說話》。”
底下沒人吭聲。有人皺眉,有人撇嘴,但沒人反對。
老秦聽說這事時,正在食堂啃窩頭。
他愣了半天,把飯盒往桌上一h:“我一個看礦的老家伙,講啥大道理?”
我說:“您講的不是道理,是經驗。是三十年砸在鋼花里的命換來的直覺。現在,我們要把它變成制度能聽懂的語。”
那晚,張調度來找我,站在車間門口沒進屋,披著軍大衣,呼出的氣結成霜。
“下個月‘紅旗班組’評選,”他盯著我,眼神像在重新認識一個人,“我把指標給你熱處理線。”
我沒應聲。他知道這榮譽多難拿,也清楚上面早有內定名單。
他頓了頓,嗓音低下去:“不是因為你聽話,是因為你敢聽。”
一句話,勝過千萬語。
周末夜校新增一門課,《異常信號捕捉實務》。
海報貼出去那天,全廠嘩然――主講人竟是小田,那個曾經連話都不敢大聲說的熱處理學徒。
教室擠滿了人。
老師傅、青年工、甚至幾個技術員都來了。
他站上講臺時,手還在抖,喉結上下滑動,半天才開口:“以前我覺得……干活就行。班長讓干啥就干啥,出錯了挨罵,重做就是了。”他停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筆記本,“可現在我明白了,看見不對,就得說出來。不說,鐵疙瘩會吃人。”
掌聲炸響的那一瞬,我坐在最后一排,望著墻上新掛的“質量哨兵值班表”。
六個名字,六雙眼睛,六只耳朵,貼在生產線最燙、最吵、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忽然,身后傳來腳步聲。
輕,穩,帶著遲疑。
我沒回頭,但余光看見胡衛國走進來,默默坐到了最后一排。
他掏出了筆記本,翻開一頁,開始記筆記。
筆尖沙沙響,像春冰裂開的第一道縫。
蘇晚晴坐在我旁邊,棉襖裹得嚴實,只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
她輕輕問:“他在記什么?”
我沒答,只低聲說了一句:“制度可以堵嘴,但壓不住人心想發聲。”
窗外,風歇了。
天邊,第一顆星星悄然亮起,像是誰悄悄點亮了一盞不肯熄滅的燈。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