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過,沒道謝,只是輕輕放進工具包最里層。
這時,外頭傳來一陣引擎聲。
一輛吉普車卷著泥水停在廠門口,車身上沾著雨漬和黃土。
車門打開,一只穿舊皮鞋的腳踩了下來。
我盯著那輛車,心突然沉了一下。
來的不是北京的人。
但我知道,有些事,正在悄然改變。
下午兩點,太陽懸在頭頂,曬得水泥地泛白。
市局的吉普車還沒走,泥點子濺了一身的鄭科長從車上下來,手里捏著個牛皮紙信封,邊角磨得發毛,像是揣了好久。
“林鈞!”他嗓門不小,帶著官腔卻沒架子,“等你好久了。”
我正蹲在油印室門口晾蠟紙,聽見聲音站起身,手在褲縫上擦了擦油墨。
鄭科長上下打量我一眼――頭發亂糟糟,臉上沾著黑印,工作服肘部破了個洞,用粗線縫了幾針。
他皺了皺眉,又笑了:“就這模樣,還讓局長親口點了名?”
我沒接話,只看著他手中的信封。
他把信封遞過來:“正式任命書,全市工人夜校總教習,編制掛靠市總工會。待遇按中級技術員走,每月多七斤糧票,還有兩塊肥皂補貼。”頓了頓,又補一句,“局長原話――‘能讓文盲工人講明白“尺寸鏈”的人,比會背蘇聯教材的強十倍。
’”
人群圍上來不少,小郭擠在前頭,眼都亮了。
大劉站在后面,抱臂冷笑:“嘿,這下可好,不去北京當專家,反倒在這兒當先生了?”
我沒去接那信封。
鄭科長一愣:“你這是……不想要?”
“我要五百張油印紙,”我說,“a3幅面,厚實些的。還得批個條子,讓小郭和大劉列席下周廠里的技術例會。”
他瞪我:“你不去北京,反倒在這兒提條件?”
“我不是提條件。”我望著他,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釘進地里,“我是說,人我可以不當這個‘總教習’,但課不能停。小郭能算變形量,大劉能改夾具結構,趙紅梅能畫熱處理曲線――他們不是聽我講課才懂的,是被點燃了。火苗剛冒頭,風一吹就滅。您給的不是職位,是根火柴;我要的,是讓他們自己會生火。”
鄭科長怔住,良久沒說話。
忽然咧嘴一笑,把信封往我懷里一塞:“你不接任命,我還偏要你接!織網的人,總得有根主繩撐著。”他拍拍我肩膀,“紙明天就批,例會名單我也帶回去。可你記住――這網要是織不成,你這‘總教習’也別想安穩坐著。”
我點點頭,終于接過那封任命書,卻沒有拆開。
它太輕了,輕不過一張蠟紙,也壓不住我心里沉甸甸的東西。
傍晚六點,通勤車準時停在廠區門口。
我背著工具包上了車,座位剛坐下,車門“吱呀”響動,小郭氣喘吁吁追上來,一頭汗,手里攥著個布包。
“師傅!給……給您!”他塞進我懷里,轉身就跑,連句話都沒留全。
我打開布包,是一只用舊工作服縫的工具套,針腳歪斜,內襯還墊了層帆布。
翻開夾層,一頁紙滑出來――
f=kx(力等于勁度系數乘以形變量)
下面畫著一根彈簧秤拉著模具的草圖,旁邊標注:回彈力測算參考,誤差±0.03以內可用。
我盯著那行字,喉嚨猛地一緊。
窗外,夜校教室的燈亮了。
老吳媽踮著腳,在墻上貼一張新打印的《本周課題預告》:“如何從廢料堆里省出一臺機床的錢”。
她還特意用紅筆圈了“今晚八點”,底下加了一句:“主講:林鈞――不來,算我輸。”
我忽然抬手,敲了敲駕駛室隔板。
司機回頭:“咋了?”
“師傅,麻煩繞一下廣播站。”
五分鐘后,全廠喇叭響起電流聲,接著是我的聲音,透過銹跡斑斑的擴音器傳遍車間、宿舍、食堂:
“各位工友,今晚八點,最后一課――怎么讓廢料堆里省出一臺機床的錢。不來,算我輸。”
車緩緩啟動,廠區漸遠。
我低頭看著那只布包,指尖撫過那行歪歪扭扭的公式,像摸到了某種活著的脈搏。
遠處天邊燒著晚霞,像極了三年后我夢見的那場鋼水出爐。
我合上工具包,手指觸到最里層――蘇晚晴塞給我的那張應力分布速查表,安靜地躺在那里。
而更深的地方,是我的筆記本,邊角磨損,封皮泛黃。
沒人知道,那本子第一頁,畫著的不是什么高精設備,而是一張粗糙卻完整的傳動軸修復流程圖。
是小郭畫的。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