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天剛蒙蒙亮,廠部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三遍。
老趙接起聽筒,那邊是軍區專線,語氣冷硬得像鐵塊砸地:“中央點名調人,林鈞即刻啟程赴京,不得延誤。”他手一抖,話都說不利索,等對方掛了線,才哆嗦著把電報抄在紙上。
紙條捏在手里像塊燒紅的炭――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林鈞要走了,而且是上頭親自點的將。
可昨夜那一幕還在他腦子里回蕩。
百來號工人擠在沖壓車間,聽著學徒工講胡克定律,鍛工班長算矯正反力,女工提溫控方案……那種光,幾十年沒見過了。
要是林鈞一走,這火苗會不會就這么熄了?
他咬了咬牙,最終把紙條塞進了林鈞宿舍門縫。
我醒得早。
翻身下床時,晨光正斜斜照進來,落在那張泛黃的紙條上。
“即刻啟程赴京,不得延誤”八個字刺進眼里,像釘子扎進木頭。
“即刻”。
這兩個字沉得壓心。
我知道這是命令,不是邀請。
京城那邊試制新型陀螺儀支架接連失敗,材料開裂,工藝不過關,現在連方向都亂了。
他們需要一個能看懂金屬“脾氣”的人,而我的記憶碎片里,恰好有那么幾段關于高溫合金應力釋放的數據。
可我也知道,如果我現在走,有些人,就再也點不亮了。
我沒去食堂,也沒換衣服,拎起工具包直奔油印室。
昨夜暴雨澆塌了窗臺,最后一版《十講》講義全濕了,蠟紙糊成一團。
三百份,得重印。
這是夜校的最后一課,不能斷。
油墨黑得發亮,沾滿指縫,蹭到袖口、臉頰,怎么擦都擦不凈。
滾筒吱呀作響,一頁頁講義吐出來,像是從大地深處擠出的血漿。
我一邊印一邊想:這些字,不是知識,是火種。
小郭昨晚夢見彈簧變形,大劉開始琢磨公差帶,趙紅梅能說出“局部加熱650度”,這不是偶然。
他們是被喚醒的人,只要再推一把,就能自己跑起來。
可一旦斷了,再想點燃,就得重新鉆木取火。
七點半,沖壓分廠門口已經圍了一圈人。
大劉抱著胳膊站在最前頭,臉繃得像淬過火的鋼板,身后十幾個學徒工眼眶通紅,有的還攥著昨晚畫廢的草圖。
他嗓門炸雷似的吼過來:“聽說你要走?”
我沒應聲。
他往前一步:“你一走,誰教我們看懂圖紙上的‘±0.02’不是‘差不多就行’?誰告訴我們,機床不是靠蠻力,是靠腦子玩的?”
我還是沒說話,只從包里掏出一本裝訂好的冊子――《誤差溯源實錄》,小郭畫的鍛壓機簡圖做封面,邊角還有鉛筆涂鴉。
我遞給他:“我不在的時候,按這個流程走。”
翻開其中一頁,我指著表格:“每天測三次回彈量,記下來。別信經驗,別信老師傅拍腦袋,數據不會騙人。它比領導講話還準。”
大劉愣住,低頭翻了幾頁,手指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記錄格,忽然喉頭一動,悶悶說了句:“……那你至少留個期限。”
我笑了笑:“等你們能自己設計一套校直夾具,我就回來。”
他說不出話了,只是重重點頭,把冊子抱在懷里,像護著剛出生的孩子。
上午九點,油印室門簾被人掀開。
蘇晚晴站在門口,風塵仆仆,手里攥著一份加急函件副本,邊角都快揉爛了。
她喘著氣,聲音壓得很低:“你知不知道這次任務是什么?‘東風某型’陀螺儀支架,三次試制失敗,材料一加工就裂。軍方直接報到國防科委,點名要你去牽頭。”
我點點頭,手上還在鋪蠟紙。
“那你為什么還在這兒?”她聲音陡然拔高,“印這些……這些‘土教材’?你知道錯過這次機會,以后未必還能進核心項目組!”
我停下動作,抬頭看她。
陽光從窗戶斜切進來,照在她臉上,映出眼底一絲焦灼。
她不是為我自己著急,她是怕我選錯了路。
“因為我三年后要造的東西,”我說,“現在正蹲在車間角落,拿鉛筆頭算回彈系數。”
我頓了頓,聲音輕了些:“他們才是未來的總師。我不教他們,誰教?”
蘇晚晴怔住了。
風從門外吹進來,掀動她手中的文件頁。
她忽然轉身,從文件夾里抽出兩張a3紙――上面密密麻麻標注了不同鋼材在熱處理中的應力分布曲線,右下角寫著“速查參考,簡化版”。
“那……”她遞過來,指尖微顫,“至少帶上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