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摘下沾滿油污的手套,點點頭:“明天交檢。”
當晚,我在車間墻上掛起流程圖,將整個工序拆解為“清底―定位―鎖緊―復測”四步,每步配口訣、標紅線,六人輪班作業。
小趙負責記錄節拍,最后一組數據出來時,他自己都不敢信:“平均單件耗時42分鐘……原工藝要四百多分鐘。”
我望著墻上那幅手繪的工裝圖,指尖劃過“預裝基準”四個字,心中無聲吶喊:
你們說圖紙上沒寫的就不能干?
可我要造的,從來就不在紙上。
第十天上午,十臺整機同步交檢。
錢軍代表全程監督,親手拿起塞尺、打表、扭力扳手,逐一驗證。
二十分鐘后,他放下工具,目光如刀般掃過全場。
第十天上午,十臺整機并列在總裝線盡頭,像一排沉默待檢的士兵。
陽光斜穿高窗,落在冷藍漆的工裝夾具上,泛著金屬與信念交織的光。
錢軍代表一不發,從工具箱里取出塞尺、千分表、扭力扳手,動作干脆得像出鞘的刀。
他蹲下身,一張臉幾乎貼到接縫處,手指穩如機械臂,一點點推進塞尺。
第一臺,接口平面度0.03mm;第二臺,銷孔同軸度偏差0.04mm;第三臺,六顆螺栓預緊力矩全部達標――一次通過。
二十分鐘,全場鴉雀無聲,只有測量工具輕刮金屬的細微響動。
我站在老譚旁邊,手心全是汗,卻挺直了背。
這不是僥幸,是七十二小時不眠不休、三十七次失敗后,用數據堆出來的底氣。
終于,錢軍代表站起身,摘下手套,拿起驗收單,在“合格”欄重重簽下名字。
他抬頭看向我,目光銳利如探針,片刻后,竟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軍方認可,原訂單五十臺按期交付,另追加二十臺。”
全場嘩然。
更讓我心頭一震的是他接下來的話:“你這套‘預裝鎖位法’,打破了依賴手工修配的傳統模式。建議上報國防工辦,列為典型工藝創新案例。”
掌聲沒來得及響起,馬文彬已經轉身走了。
沒人注意他僵硬的背影,但我看見了――那不是退場,是潰退。
散會后我特意繞去工具間,想再看一眼那套工裝。
推開門時,卻見他獨自站在那里,指尖輕輕摩挲著銘牌上的字:“紅星廠自研?第一代模塊化裝配系統”。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怕弄臟,又像是怕驚醒什么。
那一刻,他不像個打壓我的領導,倒像個被時代甩下車的老兵,怔怔望著一輛疾馳而去的列車。
他沒回頭,也沒說話,只是緩緩把手收進袖口,腳步沉重地離去。
那背影,比任何一句咒罵都更讓我心緒翻涌。
次日晨會,梁副廠長拍板成立“精密裝配工藝攻關組”,點名由我任組長,蘇晚晴任技術總協調。
底下有人交頭接耳,馬文彬坐在角落,臉色鐵青,卻終究沒開口反對。
我知道,這一仗,不只是贏在精度上,更是贏在效率、贏在邏輯、贏在一種不可逆的趨勢面前――舊規矩攔不住新方法,圖紙框不住人心里的火。
周五夜,加班的人陸續散去。
車間外寒風卷著煤灰打旋,我拖著疲憊身子剛推開大門,就看見蘇晚晴站在路燈下,大衣裹得緊緊的,手里攥著一份文件。
她遞過來,封面是她親手寫的標題:《基于現場反饋的協同設計機制研究》。
字跡清峻,一如她這個人。
“我想試試,”她說,聲音不大,卻清晰穿透夜風,“把你的‘土辦法’變成可傳承的體系。不是靠一個人靈光一閃,而是讓下一個林鈞,能踩著前人的腳印走得更快。”
我接過文件,紙張粗糙微澀,油墨未干,指尖傳來微微的阻力。
那一刻,我仿佛摸到了某種正在成型的東西――不是圖紙,不是工藝,而是一種全新的可能:當科學思維真正扎根于這片貧瘠的土地,它會長出什么樣的枝干?
遠處,t68鏜床仍在運轉,嗡鳴如常。
可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變了。
人和人之間,不再只是命令與執行;經驗與理論之間,也不再是對立與猜忌。
新的齒輪正在黑暗中緩緩咬合,緩慢、沉重,卻堅定無比。
誰也不知道這一口咬下去,會帶出多少鐵屑,又會磨出怎樣的光。
周一晨會剛散,我抱著一摞油印圖紙走向工具間。
走廊里,兩個技術員低頭走過,壓著嗓門議論:
“聽說了嗎?蘇技術員遞了申請書……”
“跟林鈞搞什么‘協同設計’?”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