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天剛蒙了一層灰白,車間外的霜氣還沒散。
我踩著結冰的煤渣路往里走,呼出的氣在棉帽邊沿結了層薄霜。
剛推開工具間門,楊會計就從柱子后頭閃了出來,一把拽住我袖子。
“林鈞!”她聲音壓得極低,手心全是汗,“你那份任職表……還在馬科長抽屜里鎖著,快三周了!上個月的技術津貼,財務處卡死不發――沒轉正,不算正式編制。”
她塞給我一張對折的便條,指尖發顫。
我打開一看,是人事科退回的批注意見,紅筆寫得刺眼:“設計思想混亂,不具備獨立承擔項目能力。”
我盯著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得肩膀都在抖。
這十個字,像把鈍刀子,割在我骨頭縫里。
只要我不轉正,我就永遠是個“臨時工”,哪怕我在車床前熬通宵改工藝,哪怕我的方案讓報廢率從37%降到2.1%,哪怕老周師傅拄著拐杖當眾念出三千二百小時的損失工時……在我的檔案上,我還是那個“成分不好、需重點觀察”的學徒工。
可我知道,那天會議室里的寂靜,不是妥協,是崩塌前的沉默。
我攥緊那張紙,轉身朝生產辦走去。
風卷著鐵屑打在臉上,生疼。
走到門口,卻聽見里面梁副廠長正在打電話,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對,就按‘戰備急需’走特批流程。人先借過去,手續后補。什么?保密級別?我擔責任。”
我的心猛地一沉,又驟然提起。
東風3?
這個名字我沒聽過,但“戰備急需”四個字,重如千鈞。
這種詞不會隨便出現在廠長嘴里,更不會從特批口子里放出來――那是命脈,是國家咬著牙也要推上去的東西。
我站在門外沒進去。
轉身回車間的路上,腦子里翻江倒海。
梁副廠長為什么要保我?
是因為那次會議上的數據?
還是他早就盯上了我的腦子?
又或者……他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再靠蘇聯圖紙撐下去了。
上午十點整,廣播喇叭突然炸響。
“全體注意!現發布緊急通知:代號‘東風3’保密項目即日起啟動,需抽調精銳技術力量組建聯合攻關組。名單如下――”
一個個名字報出來,都是廠里響當當的人物:高級工程師王建國、八級鉗工趙振山、材料室主任李鳳霞……
然后,我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林鈞,借調技術科,負責裝夾系統優化。”
全場嘩然。
有人打翻了搪瓷缸,水潑了一地;有人猛地抬頭,眼鏡滑到鼻尖都沒察覺。
小陳直接從板凳上跳了起來,瞪著眼看我,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
我坐在那兒,手搭在膝蓋上,指尖卻微微發麻。
借調?
不是提拔,不是任命,是“借”。
可偏偏這一“借”,把我從廢料堆里拎到了火線前沿。
一個連正式編制都沒有的人,竟能碰絕密項目?
這不只是破格,這是掀桌子。
馬文彬幾乎是撞開調度室門沖進去的,臉黑得像鍋底:“梁廠長!一個臨時工,連技術員職稱都沒評上,能接觸東風3?出了泄密問題誰負責?!”
梁副廠長慢悠悠掐滅煙頭,眼皮都沒抬:“我能保證的是他的能力,不是你的面子。”
一句話,砸得滿屋安靜。
消息像野火燎原,中午食堂里都傳遍了。
“這不是提干,是送進火線了。”老師傅蹲在墻角啃窩頭,低聲說,“東風3要是真上了,咱們廠就得從三類配套升成總裝單位……多少人盯著呢。”
我聽著,沒吭聲。
飯票都不夠買半個饅頭,但我吃得格外慢。
每一口都嚼得扎實。
因為我明白,這次不是誰施舍的機會,是拿命去換的入場券。
下午兩點,我準時到技術科報到。
馬文彬沒露面,但安排得明明白白――我被塞在走廊盡頭最偏的角落,桌椅歪斜,桌上只擺著一本空白記錄本和半截鉛筆,連個墨水瓶都沒有。
新來的干事看了我兩眼,欲又止。
就在這時,蘇晚晴抱著一摞資料走過。
她穿著藏藍工裝,頭發挽成一個干凈利落的髻,腳步輕,影子掠過地面時像一片雪落在鐵板上。
她路過我桌前,目光淡淡掃過那半截鉛筆,停頓一秒,隨即放下一疊文件。
“東風3主軸箱體加工方案初稿。”她語氣平靜,“領導說讓你‘參考’。”
我點頭致謝,她沒回應,轉身走了。
可就在她衣角消失在門框的瞬間,我瞥見她袖口有一道油漬――那是昨晚加班留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