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知道,這把塞規出廠標定就是Φ8.005,一級基準,去年才送省院復檢過。
“這數值是廢止的二級臨時標準!”老周咬牙,“誰簽的?”
我們順著簽名欄往上找,最后一欄是個潦草的“馬”字草簽,日期正是復核材料遞交前一天。
我盯著那個“馬”字,心如冰鐵。
馬文彬。
副科長,主管技術文檔歸檔與標準合規審查。
他不動聲色,卻早已布好局。
用一把已被淘汰的標準工具數據,反向篡改臺賬,再以此為據,指控我設計違規。
高明。狠毒。滴水不漏。
可他忘了――有些東西,改得了紙面,改不了實物。
也壓不住一個親眼見過未來戰場硝煙的人。
我默默合上記錄本,將一切細節刻進腦海。
走出計量室時,雪開始下了。
老周拍拍我肩膀:“小林,明天他們會逼你當眾認錯。”
我沒說話,只是抬頭看著漫天落雪。
有些刀,不在手上,在圖紙上。
而圖紙上的刀,有時候,比炮膛還冷。
但只要我還站著――
就輪不到他們說了算。
晨光刺破雪幕,車間的鐵皮屋頂泛著冷白。
我走進技術科會議室時,所有人都已就位。
長條桌兩側坐滿了人――評審組、科室領導、工會代表,連廠辦都來了兩個戴眼鏡的干部。
空氣凝滯得像凍住的機油。
馬文彬坐在主位,一身藏藍工裝筆挺,金絲邊眼鏡后頭目光如刀。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砸在每個人耳膜上:
“林鈞同志,你能否解釋一下,為何申報圖紙中的關鍵孔徑參數,與國家標準嚴重偏離?”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整個屋子靜得能聽見窗外雪花落地的聲音。
我沒有立刻回答。
而是慢條不紊地從帆布包里取出三樣東西,輕輕放在會議桌上――
第一件,是那十枚競賽當晚加工的引信外殼成品,整整齊齊碼在紅布上,孔口打磨光滑,反著金屬特有的冷光;
第二件,是設備搶修突擊隊的原始校驗記錄本,翻到t63車床夾具裝配頁,韓建國和劉瘸子的簽名清晰可辨;
第三件,是老周師傅親筆寫的《jg047塞規校驗異常說明》,字跡蒼勁有力,末尾還蓋著他退休返聘的技術章。
全場視線聚焦在我手上。
我抬頭,直視馬文彬:“我不懂您說的‘國標’是哪一版。”
頓了頓,聲音平穩卻不容置疑:“但我查了資料室存檔,gbt1800―1958《公差與配合基礎》已于去年十月正式廢止。您引用的Φ7.8標準,恰恰出自這一版。”
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幾個年輕技術員當場翻開手邊的手冊核對,翻頁聲噼啪作響。
很快,他們臉色變了。
馬文彬嘴角抽了一下,但迅速穩住:“即便舊標廢止,你的設計也缺乏理論依據!憑空定個Φ8.0,誰給你這個權力?”
“不是憑空。”我說,“那我現場推導給您看。”
拿起粉筆,我轉身走向黑板。
一筆一劃,畫出完整的尺寸鏈閉環圖,標注出每一環的公差分布。
然后用“極值法”反向演算,從最終裝配要求倒推定位孔設計值。
粉筆灰簌簌落下,我的聲音冷靜得像在讀一份檢驗報告:“根據炮體對接機構的極限間隙要求,最大允許偏差為±0.02mm。結合現有夾具芯軸Φ8.005的實際狀態,經計算,原始設計必須為Φ8.0±0.01――誤差不超過半根頭發絲。”
最后,我把目光投向那份被篡改的圖紙復印件,指著定位孔標注區域:“而且,請注意墨線加深區的筆觸差異。這里的線條明顯是后期描粗,字體結構也有輕微錯位――這是典型的圖紙二次描改痕跡。”
說完,我把放大鏡遞過去。
評審組長接過一看,眉頭猛地一跳。
會議室再次陷入死寂。
有人開始交頭接耳,語氣中帶著震驚和懷疑。
幾位老工程師低聲議論著“程序問題”“標準追溯”,眼神頻頻掃向馬文彬。
他坐在那里,臉色由青轉白,又從白漲成紫紅。
手指緊緊掐著桌沿,像是要把它捏碎。
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以為只要掌控了文件歸檔、篡改了計量臺賬,就能用“合規”的刀把我釘死。
但他忘了,在真正的工業邏輯面前,謊撐不過一道尺寸鏈。
散會鈴響的時候,沒人起身鼓掌,也沒有人宣布結果。
評審組匆匆離席,留下一屋子未熄的煙頭和混亂的氣息。
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剛走到樓梯口,一個瘦小的身影突然攔住了我。
是孫秀蘭。
她渾身發抖,嘴唇哆嗦著,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條,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那天……夜里九點多,我加班打文件……我看見馬科長讓小孫重打了你的圖紙,還叮囑……‘別留底稿’。”
她說完,像逃命一樣轉身跑了,腳步踉蹌,消失在拐角。
我站在原地,盯著手中這張薄紙,仿佛握著一塊燒紅的鋼板。
風暴還沒來。但它已經在路上了。
而就在我低頭的一瞬,眼角余光瞥見技術科辦公室的窗簾動了一下――
馬文彬站在窗后,手里正撕著一張紙。
火柴擦燃的剎那,我分明看見那碎片上印著幾個字:“任職審批表”。
雪光映著他扭曲的臉,像一頭困在陷阱里的野獸,無聲嘶吼。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