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天剛蒙了一層灰白,廠區的鐵皮屋頂還壓著夜露的寒氣。
我剛從銑床車間出來,人事科的小張就在門口喊我名字。
“林鈞!領文件!”
我應了一聲,接過那份牛皮紙袋封著的《見習技術員任職資格復核意見書》。
紙袋沉得不像是一份審批材料,倒像是誰悄悄往里塞了塊鉛。
我沒急著拆,一路走回操作間前的小廊下,借著窗縫透出的光,撕開封口。
翻開第一頁,我的手猛地一僵。
那張引信外殼加工圖――我親手繪制、經三輪校驗、用于勞動競賽成果申報的圖紙――線條依舊清晰,標注卻變了味。
關鍵定位孔徑,原為Φ8.0±0.01,如今赫然被改成了Φ7.8±0.01。
我死死盯著那個數字,心臟像是被人攥住,慢慢收緊。
Φ7.8?開什么玩笑!
車間現用的t63車床夾具,定位芯軸是按Φ8.005定標的,公差鏈卡得比炮膛還緊。
這個尺寸一旦縮水,整套工裝都得報廢。
更別說這還是軍品部件,引信外殼要是裝配不上,輕則退件返工,重則影響實彈測試進度――在軍工廠,這就是事故!
而結論欄上,幾行打印字冷得刺骨:“設計參數與現行國標嚴重偏離,涉嫌偽造原始數據。建議取消見習技術員資格,追查責任。”
偽造?我腦子里轟地一聲炸開。
這不是疏漏,是殺局。
他們想讓我跪著認錯,或者瘋著辯解。
無論哪種,我都完了。
黑五類子弟越權搞工藝創新本就惹眼,再坐實一個“篡改數據”的罪名,這輩子別想翻身。
可若我不認呢?拿什么證清白?
我攥緊文件,指節發白。
冷風從走廊盡頭灌進來,吹得紙頁嘩嘩響,像在嘲笑我的天真。
就在這時,眼角余光掃到檔案室二樓窗口一閃――孫秀蘭的臉縮了回去,動作慌亂得像只受驚的老鼠。
她看到了什么?又記下了什么?
我沒追上去問。
現在去質問一個打字員,只會打草驚蛇。
真正藏在暗處的,是那個能調換圖紙、操控評審流程的人。
我轉身就走,沒回宿舍,也沒去技術科,直奔鍛模倉庫。
鑰匙插進銹鎖轉動時,手還在抖。不是怕,是怒。
我翻出競賽當晚留存的十件成品零件,一個個擺上工作臺,用千分尺逐個測量定位孔。
咔噠、咔噠……每一聲讀數都像釘子敲進我心里。
Φ8.00、Φ8.01、Φ8.005、Φ8.01……
全部落在原設計公差范圍內。無一例外。
我又抽出設備搶修突擊隊的原始記錄本,在“t63車床夾具裝配校驗”那一欄,找到了五次調試數據。
筆跡熟悉――韓建國的工整,劉瘸子的歪斜,兩人聯簽,日期清楚:上月十二日至十四日。
證據確鑿。我的設計沒錯,工裝沒錯,連工人操作都沒錯。
那問題來了――是誰改的圖?
什么時候改的?
又是怎么把這份錯誤圖紙塞進復核材料里的?
技術科內部有鬼。
而且這只鬼,有權接觸最終報審文件,還能繞過三級審核流程。
我坐在黑暗里,腦子飛轉。
常規申訴渠道走不通。
這種級別的指控一旦立案,調查期間我就得停職。
等真相大白?
黃花菜都涼了。
必須找一條獨立于技術科審查鏈之外的驗證路徑。
正想著,門外傳來拐杖點地的聲音。
“小林啊。”
老周師傅推門進來,穿著舊棉襖,拄著那根磨得發亮的榆木拐。
他瞇著眼看我,“你臉色不對勁,出啥事了?”
我猶豫了一瞬,還是把圖紙遞了過去。
他戴上眼鏡,看了足足五分鐘,眉頭越皺越深。
“這不是你畫的?”
“是我畫的。但原本不是這樣。”
“有人動了手腳。”他語氣篤定,“而且懂行――改得剛好卡在‘看似合理’的邊緣。普通人看不出,可騙不了量具。”
我心頭一震:“周師傅,您說……有沒有可能,從計量標準端查起?”
他一愣,隨即笑了:“你還記得jg系列塞規的事?”
“我記得。編號jg047,專用于引信外殼定位孔驗收。”
老周沉默片刻,忽然道:“昨晚我做夢,夢見你那夾具了。夢里它的公差鏈走得特別穩,一根線都不偏。”
他說這話時眼神清明,沒有半分恍惚。
當晚九點,我以“請教游標卡尺保養”為由,請老周師傅夜巡計量室。
值班員見是返聘的老主任,沒多問就放行了。
我們避開監控死角,悄悄調出jg047專用塞規的檢定記錄本。
燈光下,老周一頁頁翻著,呼吸漸漸重了。
突然,他低聲罵了一句:“胡鬧!”
我湊過去看――上月十五日的校準記錄寫著:標準值Φ7.81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