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交接,我剛把一批加工好的楔塊塞進車底,遠處就晃悠悠地走來一個巡檢員。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劉瘸子卻異常鎮定,他猛地掀開蓋在上面的篷布,露出一堆叮當作響的爛鐵皮,對著來人扯著嗓子喊:“哎,老趙!這不是撿了點破銅爛鐵嘛,攢著給家里婆娘換雙膠鞋呢!”
那個姓趙的巡檢員一臉嫌惡地啐了一口:“德性!”嘟囔著走開了。
等他走遠,我才松了口氣,拍了拍劉瘸子的肩膀,由衷地贊嘆:“劉哥,你這謊撒得,比我焊的縫都嚴實。”
信息流的關鍵節點,落在了食堂的李春花身上。
她對鍋爐房里的秘密一無所知,但女人的直覺是敏銳的。
她察覺到我和劉瘸子最近總是在晚飯后一起消失,行為有些詭異。
這天打飯,她特意多給我舀了一大勺白菜燉粉條,趁著別人不注意,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小林啊,聽姐一句勸。你們要是晚上在廠里搞什么名堂,千萬別去摸車間的電閘。前年動力科的老周,就是因為晚上偷著用電搞私活,被人抓住,直接拉到臺上批斗,工作都差點丟了。”
一句話,讓我如遭雷擊,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我只想著如何建立價值鏈,卻忽略了那個時代最致命的政治風險――偷電,這罪名可大可小,一旦被扣上“破壞生產”、“挖社會主義墻角”的帽子,我所有的計劃都將化為泡影。
我連聲道謝,那一晚,我徹夜未眠,緊急調整了供電方案。
直連車間線路風險太大,我將目標轉向了鍛工班下班后遺留的空載變壓器。
那臺老舊的變壓器在切斷主電源后,內部線圈依然會殘留微弱的感應電流。
我利用這點微不足道的電能,通過一個自己用漆包線繞的簡易整流器,驅動我的小功率手持砂輪和電鉆。
雖然效率因此降低了至少三成,加工一把錘子的時間被大大延長,但這卻從根源上規避了被發現的風險。
就算有人拿著電表來測,也只會測出正常的線路損耗,誰也想不到,會有人用這種螞蟻搬家的方式,從電網里“偷”電。
一周后,第二批十二把“鈞錘”如期交付。
這一次,陳大山沒有私下測試。
他把鍛工班所有人都叫到了一起,組織了一場公開的對比試驗。
場地中央,擺著兩堆錘子,一邊是廠里統一配發的標準八角錘,另一邊,則是我送來的十二把“鈞錘”。
試驗內容很簡單:模擬高強度的連續重擊。
“開始!”
隨著陳大山一聲令下,兩個身強力壯的青年工人掄起錘子,狠狠地砸向墊在下面的鋼砧。
沉悶的撞擊聲在車間里回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當試驗進行到第四個小時,意外開始出現。
只聽“咔嚓”一聲,標準錘那一邊,一把錘子的木柄應聲而斷!
沒過多久,又一把錘子在猛烈的撞擊下,錘頭和錘柄連接處出現了松動,搖搖欲墜。
試驗結束時,廠里的標準錘,三把脫柄,一把錘頸處出現了明顯的裂紋。
而我這邊,十二把“鈞錘”安然無恙。
只有其中一把因為經受了最密集的敲擊,錘柄和錘頭之間的緩沖墊片出現了輕微的變形,但結構依然穩固如初。
結果,一目了然。
人群中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嘩然。
陳大山拿起一把完好無損的“鈞錘”,高高舉起,用他那洪亮的嗓門,對著所有人宣布:“我決定了!從今天起,我們鍛工班所有新申請的錘子,全部按照小林這張圖紙來做!”
他指了指我之前給他的那份簡陋圖紙。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驚訝,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敬佩。
我正想謙虛幾句,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蘇晚晴,她就站在車間門口,逆著光,身影顯得有些朦朧。
她的手里,赫然夾著我之前交給她的那份《技術革新建議登記表》。
她的目光沒有看我,也沒有看任何人,而是越過人群,落在了我腳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放著一個我為了方便搬運錘頭,用廢舊軸承和角鐵焊的自制滾輪傳送架。
她沒有走近,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了幾秒。
然后,她將那份表格輕輕地夾進了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里,轉身,悄無聲息地離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而在車間的另一個角落,劉瘸子正蹲在地上,借著昏暗的光線,一筆一劃地在他那個皺巴巴的小本子上,記下了幾個字。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去看我圖紙上的標題――“斜楔式防脫柄結構”。
陳大山的大嗓門再次響起,他把那把作為樣品的“鈞錘”交還給我,手掌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好小子,你這手藝,絕了!這錘子不光是結實,用起來還省力,重心穩得很!這東西要是能在全廠推開,那得省多少事!”
我握著那把尚有余溫的錘子,看著上面因為反復敲擊而留下的嶄新印記,心中卻沒有半點輕松。
我知道,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這把錘子所蘊含的秘密,遠不止圖紙上那幾條線那么簡單。
它是一份未說出口的契約,連接著鍛工班的廢料、運輸隊的黑活、食堂的飯票,以及鍋爐房里那個無人知曉的、由微弱電流驅動的影子生產線。
圖紙可以被復制,但這條在黑暗中建立起來的價值鏈,誰又能復制得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