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背對他們，手中提著一柄斷了一半的長劍，劍身還在滴血。他身上的白色道袍已染成暗紅，多處破損，露出深可見骨的傷口。但他站得筆直，如同一柄寧折不彎的劍。
聽到開門聲，那人緩緩轉身。
蝦仁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張臉，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哪怕已經過去十幾年，哪怕這張臉比記憶中多了風霜、多了滄桑、多了數道猙獰的疤痕，他依然能一眼認出。
那是他在青云宗最落魄時，唯一沒有放棄他的人。
是那個在他被所有人欺辱、被視為廢物時，偷偷給他塞丹藥、深夜教他劍法、對他說“你心中有火，只是尚未點燃”的人。
是他名義上的師兄，實際上的――師尊。
洛青休！
“師……兄？”蝦仁的聲音在顫抖。
而現在，那個曾經溫和清瘦的師兄，此刻渾身浴血，左眼一道猙獰的傷口幾乎將眼球劈成兩半，右臂不自然地扭曲著。但他的右眼依然明亮如星，在看到蝦仁的瞬間，閃過難以喻的復雜情緒――震驚、欣慰、痛惜，以及一絲……難掩的憤怒。
“蝦仁？”洛青休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你怎么會在這里？還有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洛青霜身上時，明顯愣了一下。
“哥哥！”洛青霜已經撲了過去，緊緊抱住洛青休完好的左臂，眼淚奪眶而出，“我終于找到你了！”
“霜兒……你怎么會和他在一起？”洛青休的聲音帶著嚴厲，目光重新回到蝦仁身上時，那份痛惜更深了，“還有你，蝦仁，你的氣息……你用了燃魂血符？”
蝦仁低下頭，不敢直視洛青休的眼睛。
在這個人面前，他永遠都是當年那個躲在角落里、被所有人欺負的瘦弱少年。在這個人面前，他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強，都會瞬間崩塌。
“回答我！”洛青休的聲音陡然提高，震得控制室墻壁簌簌落下灰塵。
“哥，你聽我說――”洛青霜想要解釋。
“我問的是他！”洛青休打斷妹妹，一步一步走向蝦仁，斷劍的劍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摩擦聲，“蝦仁，抬頭看著我。告訴我，你體內的魔氣是怎么回事？那些血煞怨念是怎么回事？當年我教你‘劍心澄明，以心證道’，你就是這么證的？”
蝦仁依然低著頭，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他沒法回答。
他怎么能告訴師兄，為了活下去，為了復仇，為了救他妹妹，他已經踏上了那條不歸路？
“師兄……”他終于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青云宗……危在旦夕。三日后，暗影閣要血祭全宗……”
“我知道！”洛青休厲聲道，“我就是為了毀掉那批破陣魔雷才來的！但這不是你墮入魔道的理由！蝦仁，看著我――”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蝦仁的肩膀。
那一刻，蝦仁體內的混沌之力本能地想要反擊，但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他任由洛青休抓著自己，任由那股熟悉的、溫和而堅定的靈力探入自己體內，探查他千瘡百孔的道基、探查他神魂深處那抹盤踞的黑暗。
洛青休的臉色越來越白。
“你……”他的聲音在發抖，“你已經用了兩次燃魂血符？你的道基已經出現‘魔痕’？蝦仁，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你再用第三次，就會徹底入魔，永世不得超生！”
“我知道。”蝦仁終于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但眼神平靜得可怕，“師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個屁！”洛青休第一次在他面前爆了粗口，抓住他肩膀的手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你以為入魔是什么？是力量強大？是快意恩仇？我告訴你，入魔是失去自我，是變成只知道殺戮的怪物，是連自己最愛的人都會親手殺死的瘋子！”
“那也比眼睜睜看著你們去死強！”蝦仁終于吼了出來，眼淚在這一刻奪眶而出，“師兄，當年師父死了，你告訴我‘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我活了，我拼了命地活，從煉氣到筑基，從筑基到金丹，再到現在的元嬰！可我還是保護不了任何人！師父死了，你生死未卜，現在連青霜都因為我身受重傷！如果力量需要代價，那我付！如果入魔能換來我在乎的人活著，那我入！”
控制室內死寂。
洛青休看著眼前這個滿眼血淚的師弟，看著他眼中的瘋狂與絕望，看著他體內那股隨時可能爆發的黑暗力量，終于松開了手。
他踉蹌后退一步，靠在墻壁上，閉上了眼睛。
“哥哥……”洛青霜上前扶住他。
良久，洛青休重新睜眼，眼中只剩下疲憊和深深的無力。
“告訴我，你的計劃。”他看著蝦仁，聲音恢復了平靜，“你帶著霜兒找到這里，不會只是來見我最后一面。”
蝦仁深吸一口氣，抹去眼淚，走到控制臺前。
“地脈古徑雖然第七節點被毀，但第六節點到第七節點之間的‘古徑殘段’還在。如果我們把這批破陣魔雷，全部埋設在第五節點到第六節點之間的古徑里，然后在這里引爆――”
他的手指在地圖某處重重一點。
“炸塌整段古徑，引發地脈潮汐。潮汐所過之處，所有陣法禁制都會暫時失效，包括九幽鎖天陣。屆時我可以強行開辟一條臨時傳送通道，雖然只能維持三息，但足夠將我們三人送到青云宗主峰。”
洛青休盯著地圖看了很久，很久。
“代價呢？”他問。
“地脈紊亂百年。”蝦仁頓了頓，補充道，“還有……我的混沌青蓮種會暫時枯竭，修為可能跌落金丹。”
“不止吧。”洛青休冷冷道，“以你現在的狀態，再動用那種程度的空間之力，第三次燃魂血符的反噬會直接引爆你體內的魔痕。到時候，你會徹底入魔。”
蝦仁沉默。
“所以你的計劃，是用你自己的命，換青云宗一線生機？”洛青休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如果能換師兄和青霜活著，值了。”
“值個屁！”洛青休突然暴怒，一拳砸在控制臺上，金屬臺面深深凹陷，“我當年救你，教你，不是讓你今天來替我送死的！蝦仁，你給我聽好了――”
他一步上前，抓住蝦仁的衣領，逼他直視自己的眼睛。
“青云宗十萬弟子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我洛青休的弟子，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堂堂正正的戰場上，而不是為了什么狗屁犧牲自我感動天地！”
蝦仁怔怔地看著他。
“師兄……你還是……把我當弟子？”
“廢話！”洛青休松開他，轉身走向那堆積如山的破陣魔雷，“當年我沒認你，是因為我自己都自身難保――劍門門主這個位置，多少人盯著，我若公開收你為徒，你活不過三天。但現在……”
他回過頭，對蝦仁露出了一個久違的、溫和的笑容。
“既然你都叫我師兄了，那我就認你這個師弟。聽著，蝦仁，計劃照舊，但我們換一換――我來引爆魔雷，開辟通道。”
“不行！”蝦仁和洛青霜同時驚呼。
“你是劍門門主，青云宗需要你――”
“正因為我是劍門門主，所以這是我的責任。”洛青休平靜地打斷，“而且，我的道基完好，修為雖不如你詭異，但對空間之力的理解，我遠在你之上。我來開辟通道，成功幾率至少高兩成。”
“可是你的傷――”
“死不了。”洛青休撕下衣擺，草草包扎了最嚴重的幾處傷口，然后看向蝦仁，“你還有更重要的事――帶著霜兒沖進主峰后，找到太上長老‘青云子’，他閉關的地方有能暫時壓制魔痕的‘清心蓮臺’。你必須在他面前發誓，從此不再動用燃魂血符，否則……”
他的目光落在洛青霜身上。
“否則，我就讓霜兒這輩子都不再見你。”
蝦仁渾身一震。
“哥！”洛青霜急了。
“這是底線。”洛青休的聲音不容置疑，“蝦仁，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經歷過失去一切的痛苦。但正因為經歷過，我才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他看著蝦仁，眼中是深如大海的期望。
“別讓我失望，師弟。”
蝦仁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的瘋狂已經褪去大半。
“我答應你，師兄。”
“很好。”洛青休點頭，轉身看向那堆積如山的破陣魔雷，“開始吧。地脈潮汐需要十二個時辰才能醞釀到巔峰，我們必須趕在暗影閣發現第三節點失守前，完成所有布置。”
三人轉身，走向那片即將點燃的、燃燒的道。
而在蝦仁心底，心魔發出無聲的尖笑：
“看，他又在給你希望了。就像當年一樣，給你丹藥，給你劍法，告訴你‘心中有火’。可最后呢？最后你還不是要靠黑暗的力量來保護他妹妹？師弟，別騙自己了，你和我，本就是一體的……”
這一次，蝦仁沒有沉默。
他在心中冷冷回應：
“滾。”
心魔的笑聲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混沌青蓮種微微的一顫――那一瞬間，蝦仁感覺到，自己體內那抹盤踞的黑暗，似乎……褪去了一絲。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