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天,天空是那種洗練過的、近乎透明的藍。晨光早早地灑滿了鑼鼓巷,將青灰色的屋瓦和斑駁的磚墻照得輪廓分明。空氣里浮動著槐花將謝未謝時特有的、甜膩中帶著一絲清苦的香氣,還有早起人家煤爐子飄出的淡淡煙氣。
林曉蘭起得比往常更早些。她換上了一身半新的、洗得發白的淺藍色列寧裝,里面襯著雪白的假領,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在腦后扎成一個利落的馬尾。鏡中的女孩,眉眼沉靜,嘴角抿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期待與審慎的弧度。今天,是她去紅星街道衛生站和生產服務辦公室報到的日子。
王桂香天沒亮就起來,煮了粥,蒸了饅頭,還特意煎了兩個金黃的荷包蛋,非要林曉蘭吃下。“第一天上班,可不能空著肚子,得有精神!”她圍著女兒轉,替她捋平衣角,眼神里滿是驕傲和不舍,“到了站里,聽領導的話,跟同事好好處,有啥不懂的,多問問……”
“媽,我知道了,您放心吧。”林曉蘭接過母親遞過來的布包,里面裝著午飯的飯盒和水杯,還有她的畢業證書、報到通知和介紹信。
林海生也早早收拾停當,推著自行車準備去上班,臨出門前,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好好干!但也不用太逞強,慢慢來。”語不多,卻滿是父親的關切。
弟弟曉峰扒在門框邊,眼睛里閃著光:“二姐,你以后就是醫生了?能打針嗎?”
林曉蘭笑著揉揉他的腦袋:“是去衛生站幫忙,打針還得專業的護士阿姨來。”
妹妹曉娟安靜地站在母親身后,遞給林曉蘭一個自己用舊手帕縫的小小針線包:“二姐,帶著,萬一用得著。”
家庭的溫暖和牽掛,像一層看不見的鎧甲,包裹著她,讓她在踏出家門、走向未知新環境時,心底多了幾分踏實。
紅星街道衛生站離林家不算遠,步行二十來分鐘。那是一排臨街的、刷著白灰的平房,門臉不大,掛著白底黑字的牌子。門口已經有三兩個居民在排隊等候了。林曉蘭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淡淡的來蘇水味道撲面而來,這是醫院特有的氣息。站里很安靜,只有一個穿著白大褂、頭發花白的老醫生正在給一位老太太聽診,旁邊還有一位年輕的護士在整理藥柜。
聽到腳步聲,老醫生抬起頭,推了推老花鏡,看到林曉蘭,臉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是林曉蘭同志吧?我是劉站長,歡迎歡迎!”他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正是電話里的那個聲音。
“劉站長您好,我是林曉蘭,今天來報到。”林曉蘭連忙上前,遞上介紹信。
劉站長接過信看了看,點點頭,對旁邊的年輕護士說:“小吳,這位就是新分來的小林同志,醫學院畢業的高材生,以后就是咱們站的同事了。”他又轉向林曉蘭,“這是小吳護士,以后工作上多配合。咱們站小,就這幾個人,但事情不少。你先熟悉熟悉環境,看看病歷,了解了解咱們轄區居民的常見病情況。有什么問題,隨時問。”
安排簡單直接。林曉蘭被領到靠窗的一張舊書桌前,上面已經擺好了幾本《赤腳醫生手冊》、一些空白病歷和登記表,還有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半新的白大褂。她換上白大褂,衣服有些寬大,帶著漿洗過的硬挺和陽光曬過的味道。穿上它的那一刻,一種奇異的莊重感和責任感油然而生。
上午,她跟著劉站長看診。大多是些頭疼腦熱、腰腿酸痛、慢性病取藥的老人。劉站長經驗豐富,問診仔細,開藥謹慎,對每位病人都耐心十足。林曉蘭在一旁默默觀察,學習他如何與居民溝通,如何將書本上的知識應用到具體的病例中。偶爾劉站長也會考考她,問她某種癥狀可能的原因,或者某種常用藥的配伍禁忌,林曉蘭都能答得上來,劉站長眼中便多了幾分贊許。
中午,她在站里簡單吃了自帶的午飯。下午,劉站長讓她去街道生產服務辦公室“認認門”,順便把那邊的工作銜接一下。
生產服務辦公室在街道辦事處的后院,一間不大的廂房。負責人是個姓李的副主任,四十多歲,微胖,說話語速很快,見到林曉蘭,熱情中帶著公事公辦的利落:“小林來啦!早就聽王主任夸你了。坐坐坐!你那個‘曉蘭藥坊’現在是咱們街道的明星小組了!你的任務呢,就是把它搞得再規范些,爭取弄出個樣板來!有什么需要街道支持的,盡管提!”
李主任的話很直接,目標也很明確——要政績,要典型。林曉蘭心里明白,這既是壓力,也是機會。她簡單匯報了藥坊目前的情況和下一步規范化的想法,李主任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頭。
“對了,”李主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區工業局那邊,前幾天轉過來一份‘技術合作意向征詢函’,是市里一家日用化工廠,說對你們藥坊的技術很感興趣,想談談合作的可能。文件我先壓著呢,你看……”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林曉蘭。
果然來了。林曉蘭接過那份印制精良的函件,掃了一眼落款,正是“滬上振興日用化工廠”。她面色平靜:“李主任,藥坊現在剛起步,還在規范階段,技術也還不成熟。合作是大事,我覺得應該更慎重,等我們基礎打牢了再說。而且,這事兒是不是也該先聽聽藥坊小組自己的意見?”
她將“集體”和“基礎不牢”作為擋箭牌,既表明了態度,又把決定權部分推回了街道和藥坊本身。
李主任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把文件收回去:“說得對,不著急,不著急。你先把手頭工作做好。這事兒啊,咱們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