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報上的日期,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漣漪,然后緩緩沉底,留下實實在在的觸感。
十月十二日,周四,上午九點。
還有不到三天。
林曉蘭將電報折好,放進列寧裝的上衣口袋。指尖能感覺到紙張的挺括和微微的涼意。她站在胡同口,秋日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灑在身上,卻驅不散心頭那層薄薄的、凝結的涼意。
該來的,終究要來了。沒有想象中的慌亂,反而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隱隱的、即將面對挑戰的緊繃感。
她轉身往家走,腳步不疾不徐。路過老槐樹,樹下空著;瞥了一眼斜對面的巷子尾,老劉家的蜂窩煤堆得整整齊齊,看不出那晚的狼藉。一切如常,仿佛之前的盯梢、巷尾的追逐、抓人與跑掉的人,都只是她的一場臆想。
但林曉蘭知道不是。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考察組的到來,或許會讓某些潛藏的東西,浮上水面。
回到家,王桂香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見她回來,隨口問:“街道會開完了?說什么了?”
“就是鼓勵大家搞好生產。”林曉蘭走過去,幫著母親把一件擰干的床單抖開,“媽,剛才收到電報了,部委的考察組,大后天上午九點到。”
“哐當”一聲,王桂香手里的搪瓷盆掉在地上,幸而是空的,只滾了幾圈。“大……大后天?”她的聲音有點發顫,“這么快?”
“嗯。”林曉蘭彎腰撿起盆,放到井臺邊,“也好,早點來,早點有個結果。”
“那……那咱們得趕緊再收拾收拾!”王桂香頓時緊張起來,也顧不得晾衣服了,轉身就往屋里走,“你爸那屋的窗戶框還有點灰,得再擦擦!還有堂屋那個掛鐘,好像有點歪……”
“媽,媽,”林曉蘭拉住母親的手,她的手有些冰涼,“別慌。咱們前幾天不都收拾好了嗎?夠干凈了。再收拾,反倒顯得咱們太刻意,不自在。”
王桂香停下腳步,看著女兒平靜的臉,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復下來。“可是……那是部委來的大干部……”
“大干部也是人,也是來了解情況的。”林曉蘭溫聲道,“咱們平時什么樣,就什么樣。院子干凈整齊,藥坊規范有序,待人禮貌實在,這就夠了。弄得太隆重,人家反而覺得咱們心虛,或者想巴結什么。”
“二姐說得對。”林曉梅從藥坊里走出來,手里還拿著抹布,“媽,咱們平常心就行。曉蘭的藥膏做得好,這才是根本。”
王桂香看看二女兒,又看看大女兒,終于點了點頭,但眉宇間的憂色并未完全散去。“那……那天咱們穿什么?中午飯……”
“就穿平時干凈整潔的衣服。”林曉蘭早有考慮,“我和姐就穿列寧裝,您和爸穿那身半新的中山裝和藍布褂就行。中午飯……如果他們待到中午,就請他們在堂屋喝茶休息,咱們自家人簡單吃點,不刻意準備。萬一他們問起,就說平時都這樣,節儉。”
“這樣……行嗎?”王桂香還是有些不確定。
“行。”林曉蘭語氣肯定,“咱們是做實事的,不是擺排場的。”
安撫好母親,林曉蘭走進書房。她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窗前,望著院子里那棵棗樹。最后幾片頑固的黃葉在枝頭顫動著,隨時會落下。
她需要再仔細想想。考察組來了,會怎么看?怎么說?怎么問?她準備的“答卷”和實際演示,能否經得起推敲?孫老的名字,該在什么時機、以什么方式提起才最自然有效?還有藥坊里,哪些環節可以大方展示,哪些需要不著痕跡地回避?
一個個問題在腦海中盤旋。她像個即將登上舞臺的演員,最后一次在心中默念臺詞,預演走位。
傍晚,林海生回來了,也知道了考察組確切的日期。他沉默地抽了半支煙,然后對林曉蘭說:“曉蘭,爸不懂那些技術上的事,也幫不上你什么忙。但爸知道,你做的是正事,是好事。大后天,爸請半天假在家。咱們一家人,一起。”
簡單樸實的話,卻讓林曉蘭鼻尖微微一酸。她用力點頭:“嗯,爸。”
夜里,林曉蘭輾轉難眠。不是恐懼,而是一種高度清醒的、混合著期待與審慎的興奮感。她能感覺到,命運的又一個岔路口,就在前方不遠處。這一次,她不再是懵懂無知、被動承受的羔羊。
她起身,披上衣服,輕輕推開房門。院子里月色很好,清輝如霜,將一切都照得朦朦朧朧。她走到棗樹下,仰頭望去,枝椏在月光中勾勒出遒勁的剪影。
忽然,院墻外傳來極輕微的、幾乎與風聲融為一體的腳步聲。不是路過,而是停駐。
林曉蘭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感知力如同受驚的觸角,猛地探向那個方向。
不是之前那種帶著審視或惡意的窺探感。而是一種……更加隱蔽、更加凝練的“觀察”,仿佛暗夜中蟄伏的獵手,連呼吸都刻意放緩,與陰影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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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貓”?還是他手下更精干的人?他們終于又出現了?而且,就在考察組到來的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