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在午后變得慵懶,透過教室的玻璃窗,在攤開的書本上投下斜斜的光斑。講臺上,頭發花白的老教授正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講解著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剩余價值理論,聲音抑揚頓挫。教室里大多數學生都聽得認真,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連成一片。
林曉蘭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課本上,看似專注,心神卻有一小部分始終維系著那份對外界若有若無的感知。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習慣,如同呼吸。從早晨那個在報欄前看報紙的、氣質特殊的中年男人身上,她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那氣息很淡,沒有惡意,卻帶著一種體制內特有的、嚴謹而疏離的觀察意味。
會是誰?街道辦的?區里的?還是更上一層的某個部門?目的是什么?是例行的人口核查,還是針對她們家近期情況的特別關注?與那輛神秘的黑車有關嗎?
一個個問題在她腦海中盤旋。她不喜歡這種被未知目光籠罩的感覺,尤其是當這目光可能指向她的家人時。被動等待從來不是她的風格。
下午的課程結束,校園里立刻充滿了年輕人特有的喧鬧與活力。林曉蘭收拾好書包,沒有和同學結伴去圖書館或直接回家,而是拐向了教職工宿舍區。
她要去找韓爺爺。
韓爺爺,也就是韓老,那位德高望重、曾給予林家諸多幫助的退休老首長,如今就在北大擔任客座教授,偶爾開講座,大部分時間住在學校安排的寧靜小院里休養。他是知道林海生身世隱情的極少數人之一,也是林曉蘭目前能想到的、最有可能了解某些“上層”動向和規矩的人。
敲開小院的門,開門的是韓老的警衛員小孫,認得林曉蘭,微笑著將她引了進去。韓老正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擺弄一副象棋殘局,戴著老花鏡,眉頭微蹙,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到是林曉蘭,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曉蘭丫頭?今天怎么有空來看我這個老頭子?快坐。”他指了指對面的石凳。
“韓爺爺,打擾您了。”林曉蘭恭敬地問了好,在小孫端來的另一張石凳上坐下,沒有立刻說明來意,而是先陪著韓老聊了幾句學校里的趣事,又請教了兩個功課上的問題。她的分寸感極好,知道求人辦事,尤其是涉及可能敏感信息的事,不能操之過急。
韓老一邊心不在焉地應著,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棋子,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林曉蘭沉靜的臉上。這孩子,聰慧沉穩得不像她這個年紀,眼神里總有一股子超越年齡的通透和堅韌。她今天來,恐怕不只是閑聊。
果然,聊了一會兒后,林曉蘭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恰到好處的困惑和一絲不安:“韓爺爺,有件事……我心里有點沒底,想請教您。”
“哦?什么事,說說看。”韓老摘下老花鏡,示意她說下去。
“最近,我總覺得……好像有人在注意我們家。”林曉蘭斟酌著措辭,沒有提及黑車和昨夜的具體行動,只說了今天早晨遇到的那個氣質特殊的中年男人,“那人看著像干部,在報欄看報紙,但我感覺……他的注意力好像在我身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還是……現在城里對外來戶,或者對像我們家這樣開了個小鋪子的,有什么特別的……關注?”
她把問題引向一個相對普遍和安全的層面。
韓老聞,眼神微微一動。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旁邊的紫砂壺,給自己和林曉蘭各倒了一杯已經微涼的茶水。動作緩慢,仿佛在思考。
“曉蘭啊,”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歲月沉淀下來的平和,“你的感覺,未必是錯的。現在這個時期,國家在變,社會也在變。有些方面,關注得細一些,嚴一些,是正常的。尤其是京城,首善之地,各方面都要穩妥。”
他頓了頓,看著林曉蘭清澈卻隱含銳利的眼睛:“不過,一般來說,如果只是普通的個體戶,合法經營,照章納稅,街道和工商部門正常管理就夠了。除非……涉及一些特殊的情況,或者,有人反映什么問題。”
他話說得含蓄,但意思已經傳達出來——如果林家本身沒問題,那么額外的“關注”,可能源于其他因素,或者有人舉報。
林曉蘭心里了然。趙衛國?林海旺父子?都有可能。或者,是更早的,與李大仁余孽有關的?甚至……是與父親身世牽連的舊事?
“韓爺爺,”她微微垂下眼簾,聲音放得更輕,“您之前提過,我父親的身世,可能和江南沈家有些關聯。我想知道……像沈家那樣的舊家族,如今……還有影響力嗎?或者,會不會還有些……舊日的恩怨或者關注,延續到現在?”
這個問題更直接地觸及了核心。韓老沉默了片刻,手指輕輕敲擊著石桌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午后的陽光透過葡萄藤的縫隙,在他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沈家……”韓老沉吟著,“解放前是江南望族,枝葉繁茂,但也良莠不齊。后來……自然是大浪淘沙。有投身革命的,也有遠走海外的,還有留在國內接受改造的。你父親這一支,情況特殊,當年知道的人就不多,如今……更是塵封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