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吸入的粉塵似乎在喉頭凝結成了堅硬的顆粒。
他猛地一吐,攤開手心,幾顆米粒大小、閃爍著微弱紅光的晶狀體混在黏痰里,刺得他眼睛一疼。
“成啦!”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工頭猛地一拍大腿,歡呼起來。
幾乎同時,車間頂部那套由工部巧匠新造的“汽笛編鐘”銅管陣,被高壓蒸汽驅動,驟然奏響了佶屈聱牙、卻刻意營造雄壯的《破陣樂》。
在這掩蓋了一切雜音的恢弘樂聲里,第一門新式艦炮的炮管,緩緩冷卻成型。
孫二狗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和油污,定了定神,湊近那還在散發著灼熱蒸汽的炮管。
他猛地發現,剛剛鑄成的炮管內壁,借著尚未完全消退的紅光,似乎布滿了細密如蛛網的裂紋,像極了去年家鄉大旱時龜裂的河床,透著一股不祥。
他張了張嘴,剛要開口,卻見他的師傅――
一個須發皆被灰塵染得灰白的老匠人,踉蹌著撲到炮身跟前,手指顫抖地摸著那些裂紋,臉色慘白。
老頭猛地回頭,痛心疾首地瞪著他,壓低聲音罵道:“蠢材!眼睛怎么看的火?這……這完了!以后出去,別說你是我徒弟!”
緊接著,第二根炮管也澆筑成型。
汽笛編鐘再次轟鳴,車間里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沒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孫二狗又佝僂著腰,咳得撕心裂肺,攤開的掌心再次多了幾點猩紅碎晶。
他忽然想起幾天前下工路上,那個戴著斗笠、看不清面目的陌生人,莫名其妙攔住他,低聲快速講的什么“五行病癥”、“肺金灼燒、咳血凝晶”的鬼話。
當時只當是瘋子,此刻一股寒意卻猛地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
完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
鑄鐵模冷卻時發出的尖銳嘶鳴聲中,孫二狗負責看火的七號爐接連鑄出廢品的情況,到底沒瞞住。
他師傅圍著那根滿是裂紋的炮管打轉,唉聲嘆氣,用盡法子想補救。
最后也只能一攤手,踹了孫二狗一腳,灰溜溜地躲回自己工位。
監工聞訊趕來,臉色鐵青,二話不說,沾水的皮鞭照頭就抽了下來。
“啪!”
孫二狗只覺得從左額頭經鼻梁再到右下巴,一道線先是涼嗖嗖的,隨即爆開火辣辣的劇痛。
他咬緊牙關,把頭埋得更低,不敢爭辯說是爐溫不對或是材料太次――
在這里,工匠的嘴遠不如鞭子硬。
解釋了,只會換來更狠的抽打。
監工啐了一口,揚起鞭子還要再打。
“咋啦咋啦?一大清早就這么吵吵嚷嚷的?比老子后院那籠畫眉還鬧心!”
一個粗聲粗氣、帶著明顯不耐煩的聲音在車間門口響起。
工匠們如同潮水般紛紛讓開通路,一個個屈身低頭,口里恭敬地喊著:“給熊老爺請安!”“熊老爺萬福!”
在鑄造局里賣力氣吃了一年零三個月閑飯的孫二狗,直到這時才第一次知道。――
眼前這個虎背熊腰、穿著半舊不新短打衣衫(料子雖普通,但細看卻是上好松江棉布)、正背著手踱步過來的男人,正是這座龐大工坊的主事官――
人稱熊大善人的蓬萊伯熊大垣,熊老爺。
這位熊大善人今日未著官袍,并非為了節儉親民,實乃前任有血淚教訓――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