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站在一旁,看著曾全維數錢的樣子,灰藍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明顯的不悅。
他聽懂了李知涯的話,也看懂了對他的不信任。
但他沒發作,只是抿了抿嘴,臉上努力維持著禮貌性的微笑。
等曾全維點完,微不可查地朝李知涯點了點頭(兩英鎊八先令,分文不少)。
李知涯才轉向威廉,臉上也掛起一絲同樣禮貌的微笑:“數清楚了。威廉先生,還挺講信用。”
威廉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板,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正式:“那么,李先生,耿先生,曾先生,常……道長。我們就此告辭了。祝你們……好運。”
說罷微微頷首,準備轉身離開。
剛走出兩步,腳步頓住了。
威廉像是終于沒忍住胸中那口憋悶之氣,猛地轉回身,盯著李知涯,語速飛快,帶著一種終于找到宣泄口的沖動――
“李!我必須告訴你!”
他的漢話因為激動而更加走調:“你的英語!
在我認識的明國人里!最多算中等水平!
主要是你的短語!經常出錯!用詞古怪!――
還有發音!”
他似乎想找個合適的詞,最終憋出一個,“很……野蠻!verybarbarous!”
這突如其來的“語教學反饋”,讓耿異和常寧子都愣住了。
李知涯卻眉毛都沒動一下,反而饒有興致地看著威廉。
等威廉發泄完,他才慢悠悠地開口,嘴角噙著一絲戲謔:“野蠻?像……‘五月花號’上那些人的口音嗎?”
威廉明顯愣了一下,眉頭微蹙,似乎在回憶“五月花號”是什么典故,眼神里閃過一絲疑惑和思索。
他沒接這個梗。
李知涯笑了笑,決定回敬:“開個玩笑。其實……”
他頓了頓,目光坦然地看著威廉,“你的漢語也不怎么樣。
有時甚至比你的母語更難讓我理解。
比如你剛才那個‘野蠻’,我就差點聽成‘也門’了。”
“……”威廉的臉瞬間漲紅了。
他想反駁,卻發現對方說的……好像還真是事實?
他引以為傲的漢語水平,在這個明國人面前,似乎被扒得一絲不掛。
空氣凝固了一瞬。
然后,兩個年齡差了半代的人,隔著幾步的距離,看著對方臉上那點強撐的禮貌面具下露出的窘迫和不服氣,忽然都忍不住了。
李知涯嘴角咧開。
威廉也扯出了一個不算好看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對剛才幼稚爭吵的無奈,有對這段短暫而離奇共處時光的了結,或許,也藏著一絲對未知未來的、心照不宣的警惕。
威廉最終沒再說什么,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碼頭“金鹿號”的方向走去,背影帶著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知涯掂了掂手里空了的錢袋(錢已被曾全維借清點之“機”行“順”之實,全揣進了自己懷里),望向港口那林立的帆檣。
瞇著眼,海風帶著咸腥和自由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預感――
咱們還會再見面的。
這絲關于未來的縹緲預感,容不得他細品。一件火燒眉毛的急事,像冰冷的鍘刀,懸在了脖子上!
山陽!五行輪!
從松江碼頭風波、衍化實驗的驚險、龜速的海上漂泊、再到廈門府大牢里一個多月的“靜養”……
掐指一算,足足過去了七十七天!
離山時是六月廿二,暑氣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