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片曠野中，烏云低垂，四周空蕩蕩的。沒有山，沒有樹，甚至沒有鳥飛的跡象；沒有人聲，也沒有鳥啼，靜寂得讓我的耳膜收縮。我努力地瞪大眼睛，似乎想讓自己看得更遠一些。但極目的遠處，依舊是空蕩蕩的一片。我不認識這個地方，也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到這里？更不知道，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我仰頭看天，低垂著的烏云正在翻騰；一會兒聚攏，濃起一團；一會兒又像波濤一般地洶涌著朝前。但是，洶涌著朝前的烏云又像是碰到了阻力，又聚攏了起來。顏色漸漸地變黑。我像是怕天下雨，下意識地將手掌遮上頭頂。卻觸摸到一團涼涼滑滑的東西，正盤在我的頭上。我嚇得驚叫了起來，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辦公室的工作，沒有因為她的離去而改變。但是，我卻感覺自己漸漸地變得躁動起來。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在辦公室工作已將近兩年，原來讓我新奇的東西，已讓我駕輕就熟。因熟悉而讓我滋生慵懶；另一方面，可能在我的性格中，一直有著尋求刺激的那一份沖動。沒有了那一份能尋求的刺激，讓我感到枯燥乏味。再一方面，也可能是因為，當初區委組織部長將我調來這里之前曾經許下的承諾，一直遲遲沒有兌現，讓我心中倍感失落。

但是，官場上的那一套規則我卻不懂。盡管我知道，總不能自己開口去提要求。坦誠地說，經過近兩年的辦公室工作經歷，我已感覺這個工作的索然寡味。尤其是看到前主任的那一份悵然和副主任的那一份逆來順受。我真切地感覺到，這樣的工作似乎并不適合我。我在副主任的身上已經看到了前主任的影子。難道我將去重蹈這樣的覆轍嗎？

有許多次，我去臨北的衛生間，站在臨窗的小便長槽前，俯首朝窗外的樓下望去，我總有產生一種想飛馳而下的沖動。這份沖動是如此地清晰，讓我不寒而栗！也不知是不是那時的我，在精神上已經出現了憂郁的前兆。那個時候，我為了擺脫這樣的精神狀況，曾經全身心地將精力放在了武俠小說的閱讀上。希望能在書中尋找到那一份刺激；通過閱讀感受到這種刺激。

但是，在閱讀這一類的小說中，我又很挑剔。挑剔得幾乎不近情理。我只看金庸的武俠小說，覺得金庸的武俠小說，在情節的鋪排和人物的刻畫上最接近傳統的小說。而其他的那幾位，幾乎與他齊名的小說家寫的武俠小說，雖然情節上也很有跌宕，甚至是過分地追求了這一份跌宕而忽視了人物的刻畫。讓人感覺干巴巴不豐滿和不耐人咀嚼，讀書就索然寡味多了。

讀武俠小說，我會產生一種幻覺，書中人物的一招一式，仿佛都是我自己在親力親為。在讀到這些招式時，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也正朝施出招式的手腳奔騰而去。深夜讀書興濃時，我的腳會突然一蹬一踢的，常把被中睡得正酣的妻子踢醒。沉浸在閱讀中其實也是一種很享受的事！這樣的愉悅，只有閱讀者自知。豈是旁人所能理解得了的。通宵達旦的閱讀，肯定會影響枕邊人的休息，好在妻子從不埋怨，這讓我心安理得，安之若素。

辦公室里，也還是有激情的。zhengfu辦公室的那位編輯《政務動態》的女秘書常來我這兒。有時是送來幾篇她認為可以上《情況反映》的稿件，有時是她寫的稿件請我幫她修改。在我跟她講文章應該怎么寫，怎么修改時，我常能看見她鏡片后的眼中閃出激越的火花。可能是我并不在意這樣的火花；也可能是我認真而專注的神情讓這些閃出的火花一閃即沒。盡管這激越的火花一閃即沒，但卻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我知道，在那件事情上，我得尋找機會主動出擊。假如不采取斷然措施，我確實將會像副主任曾說過的那樣，陷入“慢慢耗吧！”這樣的僵局。好在機會總會出現在時刻準備著的人面前。在經常下鄉鎮調研中，我得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我的直覺，讓我感覺到，這個信息大有文章可做。

那是區轄西北片的一個鄉鎮，在前幾年的大辦鄉鎮企業中，不顧本地缺少資源，能源，技術和資金等等實際困難，憑一時頭腦發熱，上了一個平板玻璃生產項目。在我印象中，平板玻璃生產廠，一直屬于大型項目。需要有足夠的資金，技術和原材料支撐。能源問題，也是一個很大的制約因素。上這個項目之前，這個鄉鎮也不知是怎么論證的。在諸多條件都不具備的情況下，還是頭腦發熱地上了。

在那個年代，發展鄉村企業，是官員政績考核的主要指標。有需求，便會有市場；有激勵，便會有盲動。在這種盲動驅使下，企業倉促上馬了：建起了適應生產玻璃的廠房和塔樓；安裝了生產線。沒有資金，向銀行貸款，反正有zhengfu出面向銀行協調。銀行盡管并不看好這個項目，但在當地zhengfu的行政壓力下，銀行也只能閉著眼睛吞下這只蒼蠅。在放貸時，銀行總算守住了它的底線。投入了二分之一的資金后，不肯再放貸了。理由是，放貸之前商定的，50%的資金商請銀行貸款；另50%，由舉辦方自籌解決。銀行也打著他的如意算盤；只要另50%的資金由你舉辦方自籌解決。這艘船如果沉沒的話，你zhengfu必定也會跟著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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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級zhengfu是不會眼看著下級zhengfu沉沒而不出手相救的！如果不救，很有可能會出現多米諾骨牌效應，這是任何一屆zhengfu都不希望看到的。所以，出手相救是必然的。這樣，銀行的風險便會隨之降低；再說，銀行畢竟每年都有一個壞賬核銷率。只要操作得好，與當地zhengfu捆綁在一起。不愁投出去的錢會打了水漂。鄉鎮底下畢竟還有其他的集體企業，風險還可以轉嫁。

按照銀行的放貸規則，一般情況下，鄉鎮zhengfu上項目，自籌的資金到位后，銀行才會放貸。但是，在上這個項目時，銀行居然先放貸。待到工程上了一半時，銀行的貸款用完了，逼著鄉鎮急著籌措接下來的資金。鄉鎮沒有了辦法，已經上了一半的工程，總不能讓它變成了半拉子工程。只得硬著頭皮在民間擴大集資。在農村，農民誰會懂得投資風險？幾十年來，聽zhengfu的話是不會錯的，跟gongchandang走更是硬道理。

結果鄉鎮、村一級一級發動。發動時，自然講得天花亂墜，將工廠的前景描繪得燦爛無比。被動員集資的農民唯恐掏腰包不及而被拒之門外。一時間去信用社提取存款的人，得排很長的隊才能提出存款。而且，大部分的存款都是提前提取的。有這么好的前景，誰還會在乎這雞毛蒜皮的銀行利息呢！沒有多長時間，集資的計劃便提前完成了。

照例解決了資金問題，這個項目的上馬應該不會再有什么問題了。廠房建好，設備安裝好，該投料生產了。卻發現原材料的來源成了問題，燃料的來源成了問題。在論證時，什么都不成問題，現在都成了問題。建成后沒有能溶成一鍋玻璃，原本熱氣騰騰的場面便戛然而止了。廠房高高的聳在那兒，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設備堆在那兒，成了一連串無奈的休止符。

在希望中等待的集資人，天天盼望著熱火朝天的景象出現，但是呈現在他們面前的卻一直是鳥雀嬉鬧，人跡全無的情景。從鶯飛草長的春天，等到樹木蕭條、北風凜冽的冬天。年復一年，原本簇新的廠房，雪白的外墻漸漸變黃，漸漸變得斑駁。那里的生氣，依舊沒有出現。從緊鎖著的廠院大門鐵柵欄上望進去，廠區內的雜草倒是長得生機勃勃，一年比一年茂盛。長得一年比一年高。

開始幾年，集資人的心中依然揣著希望。知道辦一家這么大的企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碰到一些挫折也很正常。而且，村里的干部也一直在給他們打氣，當初描繪得這么好的前景，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變成肥皂泡了呢？村里辦的企業，開開關關倒是很正常，村里畢竟缺少能人。鄉鎮就不同了。光是干部們能說會道的那副架式，誰也不用擔心，天還真能塌下來！而且，當初那些村干部也帶頭興高采烈的集資來著，集資的錢比一般人還多了許多。如今，他們的臉上也沒有能看出絲毫著急的神情。想來，集資的錢是不會打水漂的。畢竟，是zhengfu辦的事嘛，難道zhengfu的大門還真的能關上了不成？干部們換了一茬又一茬，寂靜的工廠依舊那么死沉沉的靜止著。

我去那個鄉鎮調研時，鄉鎮干部談起此事，口氣很是平靜，一副事不關心的神情。據說，當初主持此事的鄉鎮領導，在項目被擱置后沒多久，便被一紙任命調去了別的鄉鎮工作。后來，親自顧問此項目的區領導也調去了異地工作。此事在區、鄉兩級便不再有人問津。一直到我去調研的那個時候，集資人的不耐煩才開始漸漸露頭。想來是，那些村干部換的換，被換下來的村干部自然不會再順著領導的意圖做工作。他們自己為集資擔心的神情也溢于表了。集資人才醒悟了過來。

我雖然沒有跟集資人面對面地接觸過。但是卻依然能感覺到底下洶涌著的憤怒。這件事情如果不抓緊妥善處理，將引發社會矛盾是顯然易見的。好在原來的區領導已經調離，現任的這位領導與這個項目的盲目投資一點關系也沒有。這對于我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好的契機。我得設法通過這件事，讓領導更進一步地加深對我的印象。能通過反映這件事和建議如何處置這件事，讓領導看到我處理棘手問題的能力。要將這件事的反映，成為我不動聲色的自我推薦。

好在我手中有一個《情況反映》刊物。這個刊物的編輯、審查、簽發由我一個人負責。在初辦伊始，我便將刊物設計成特刊和普刊。普刊的發放范圍，對上級是市委辦、市zhengfu辦，對下是各鄉鎮黨委和機關各部門的黨組。特刊的發放范圍比較少。一般僅限于區委常委和正副區長，區人大正副主任。俗稱為幾套班子的正副職。我認為，是特別緊要的事情，甚至小范圍的發放也不必的話，可以專送區委書記一個人閱覽。我將這件事情的反映和建議處理意見，連續編了七期特刊，每天一期專送給區委書記。

特別是后來幾期的處理意見，為了增加保密性，我沒有書寫成文稿交付打印。而是打好腹稿后，我站在打字機前口述，讓打字員根據我的口述打印。并且，再三告誡她，注意保密，口述的內容，一丁點也不得外傳，弄得打字員神經兮兮地分外緊張。打好字后，由她負責油印。且只印一份。印成后，打了字的蠟紙，當我的面銷毀。在這七期的《情況反映》特刊中，我先是純客觀地反映了這個項目的投資和擱淺情況。在講述這件事時，我努力不著褒貶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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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雖然前任的領導已經調走。但是，如果講這件事，因為投資失敗而詞語中帶有貶低的色彩的話，是不合適的。容易讓人產生人走茶涼的想法。這應該是領導們最忌諱的事。任何一個領導的心里都很清楚，不可能在一個位置上無-->>休止地一直呆著不動。除非年齡即將到崗了，打算在這個位置上退休。退休之后，也還是要離開這個位置的。誰都在心中祈盼著，希望現在的位置只是下一次升遷的過渡。誰愿意離開之后被人戳背脊呢！物傷其類，心中難免會有想法。

就算我說得之鑿鑿，也肯定不會有預想的好結果！甚至會適得其反。然后，講述了潛伏的危機。集資人的想法，村干部的態度，鄉鎮干部的顧慮和無所適從。分析了出現目前這種狀況的原因。最后，提出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主要思路是主動出擊。不等矛盾激化時才處理，化被動為主動，是解決這場潛在的危機的最好辦法。對已投入的資金，原則上采取只還本不再付息的辦法。

關于銀行貸款的處理，我認為，這個項目的放貸，銀行是有責任的。在地方自籌資金沒有足額到位的情況下，銀行貸款匆忙到位，銀行違背了一貫遵循的放貸原則。不管這個違背是否迫于地方zhengfu的壓力，這個責任銀行是不能推諉的；銀行的第二個責任是，對資金項目的監管不力。在項目論證及開始實施階段，其實，這個項目的前景堪憂，還是露出了許多端倪的。但是，銀行對此熟視無睹。從銀行的角度看，攬儲進來的資金，總得依靠項目貸出去，以能獲得盡可能多的利息差，提高自身的效益，這原本沒有錯。

但是，在這個項目上，銀行是有私心的。銀行的私心在于：投資這個項目的鄉鎮有其他幾家效益較好的企業，如果這個項目失敗，可以逼迫鄉鎮將這些貸款轉嫁給那幾家效益好的企業。銀行是一只手拿著如意，另一只手拿著算盤。這如意算盤十三檔悉數朝自家有利的方向撥拉。如果項目失敗，這個鄉鎮的其他企業，也必將會因被貸項目的失敗，而連帶著幫助清償銀行的債務所拖垮。所以，解決銀行的壞賬是解決這個潛在的危機的基礎。辦法是：一、由zhengfu出面，協調銀行，對這個已失敗的項目貸款不能復利計息；二、貸款的本金部分，先請銀行作為呆帳掛著。一俟農村集資的解決，再回過頭來處理銀行的貸款。

對于集資問題的處理：集資問題的圓滿處理，是解決這次潛在危機的關鍵。依靠鄉、村干部做好工作，仍然是解決問題的主要手段。要教育鄉鎮、村干部，不把矛盾上交。一是明確項目已經失敗，要正視現實。按照集資的風險原則。該承擔的風險，每個集資人理所當然都應當承擔，這是毋庸置疑的。二是由鄉鎮zhengfu明確，zhengfu將解決集資款列為解決遺留問題的重點。先不處理銀行的還貸問題。三是集資人的利息將不再支付，全部的集資款只歸還本金，調集鄉鎮企業每年積存的利潤，列出歸還集資人本金的時間表，逐步按比例歸還。當然，調集其他企業每年積存的利潤，應以不影響該企業的下年度生產為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