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緩緩駛過園區大門,車身側面,“中國芯,放心用”幾個明黃色的大字在午后的陽光下灼灼耀眼。陳默站在窗前,目送那抹色彩遠去,直到它拐過路口,消失在梧桐樹的濃蔭里。他轉過身,坐回那張被磨得發亮的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那本厚重的記事本,直接翻到最后一頁。
紙上,“合作,是最好的防御。”一行字力透紙背。他盯著看了幾秒,指腹無意識地摩挲過紙張邊緣,然后“啪”的一聲合攏本子,將它推回抽屜原處。
手機在桌角震動,屏幕亮起。是學生癸:“老師,實驗室設備已就位,實驗參數按最新方案設定了三次,還是不行。”
陳默起身,走向實驗室。走廊異常安靜,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通道里發出清晰而孤獨的回響。
推開門,實驗室里彌漫著低功率激光器特有的、淡淡的臭氧味和精密儀器運轉時細微的嗡鳴。幾名學生和技術員圍在主控臺邊,表情凝重。學生癸正俯身盯著屏幕上那條雜亂無章、像心電圖失常般跳動的波形圖,眉頭擰成了一個結。看見陳默進來,他像看到救星一樣直起身。
“老師,”他聲音有些發干,“我們按理論模型調整了所有變量,接收端的密鑰同步就是無法穩定建立,連續三次都失敗了。”
陳默沒有立刻回應。他走到主控臺前,目光沉靜地落在那片代表失敗的紅色警告區域和下方滾動的錯誤日志上。波形雜亂,量子態在傳輸中似乎受到了未知的、理論模型未能涵蓋的干擾。實驗室里只剩下設備散熱風扇的低鳴。
他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或者說,他“看到”過。
就在剛才走向實驗室的短短幾步里,那些被稱為“未來記憶碎片”的幻象再次不期而至——沒有推導過程,沒有冗長的公式,只有一組簡潔到極致的數據組合:一個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的光纖耦合角度,和一個同樣精確的激光發射頻率。它們像被強光瞬間刻印在視網膜上,清晰,突兀,不容置疑。
他不能解釋其物理原理,至少不能以現有的、公開發表的理論來解釋。但他知道,這個組合,能行。
“把接收端的光纖耦合角度,調到七度。”陳默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實驗室的雜音瞬間消失,“發射端的激光頻率,下調到一百八十二點三兆赫茲。”
學生癸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錯愕:“現在預設的頻率是一百八十五,耦合角也是優化過的五度。再往下調,傳輸帶寬和理論上的量子態保真度會……”
“先讓通道建立起來。”陳默打斷他,語氣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速度衰減和信道容量,是通道建立之后才需要優化的參數。”
角落里,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研究員沒忍住,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對同伴嘀咕:“這參數……偏得太遠了。耦合損耗模型和頻率響應曲線根本不支持這個點,強行設置可能會損傷敏感元件……”
陳默聽到了,但他沒有轉頭,也沒有反駁。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主控臺前,目光落在重新亮起的屏幕上,等待著。側臉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線條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固執。
學生癸看著老師的背影,又看了看屏幕上刺眼的紅色警告。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手指有些僵硬地敲擊鍵盤,將那兩個“離經叛道”的數值,一字不差地輸入了控制系統。
“系統重啟,參數加載中……”機械的電子音響起。
設備發出輕微的嗡鳴,激光器重新預熱,光纖耦合器發出極其細微的、馬達驅動的“嘶嘶”聲。幾秒鐘的等待,在寂靜的實驗室里被拉得漫長。
突然,一聲清脆悅耳的提示音響起。
主屏幕中央,那片頑固的紅色瞬間被柔和的綠色取代。“密鑰同步成功”的字樣跳了出來。緊接著,旁邊的監控窗口顯示:“信道已建立,誤碼率:0.0001%,未檢測到任何竊聽擾動。”
實驗室里,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
隨即,有人撲到屏幕前,瞪大眼睛確認那行綠色的小字;有人手忙腳亂地調出底層日志,飛速滾動檢查;那個剛才嘀咕的研究員,更是難以置信地推了推眼鏡,把臉幾乎貼到了監視器上。
幾秒后,一個帶著顫音的聲音打破寂靜:“真……真的通了!密鑰分發速率穩定,量子比特誤碼率在安全閾值以下三個數量級!”
學生癸猛地轉頭看向陳默,臉上先是震驚,隨即被巨大的喜悅沖開,他咧開嘴,想說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個帶著如釋重負和崇敬的眼神,重重地說:“成了!”
陳默微微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沒什么明顯的表情,但一直緊繃的肩線,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他知道,這道橫亙在理論與現實之間、卡了國內外同行許久的鬼門關,他們終于邁過去了。但這,僅僅是萬里長征,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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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后,國家科技安全部門的官員壬到了。
他穿著一件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深色夾克,進門時腳步沉穩,目光銳利地掃過實驗室里每一臺還在運行、指示燈規律閃爍的設備,最后定格在主控臺那塊顯示著穩定數據流的屏幕上。他沒有急于說話,實驗室里的其他人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等待他開口。
“這就是……你們報告里說的,那個量子通信?”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審慎的質感。
“是點對點的量子密鑰分發驗證通道。”陳默走上前一步,站定,“利用量子糾纏或單光子的不可克隆特性,生成并分發給通信雙方的隨機密鑰。任何第三方試圖中途截獲或測量,都會導致量子態發生不可逆的改變,從而立即被通信雙方察覺,密鑰隨即作廢。”
國家官員壬的眉頭習慣性地微微皺起,目光從陳默臉上移到屏幕上那些不斷跳動的、普通人難以理解的曲線和數字。“聽著……還是有點像科幻小說里的概念。”
“但它已經在這個房間里運行了超過二十分鐘,密鑰持續安全更新。”陳默側身,調出剛才完整的實驗記錄和實時監控圖譜,“傳統的密碼學加密,無論多復雜,其安全性建立在數學難題的計算復雜度上。算力一旦突破,密碼即被破解。而量子通信的安全性,奠基在量子力學的基本物理規律之上。只要規律不變,它的絕對安全性就不會被顛覆。”
“設備呢?”國家官員壬的目光轉向實驗臺上那些精密而復雜的裝置,“如果整套設備被仿制,甚至被竊取呢?”
“每一對通信終端,其核心的糾纏光源或單光子源,在制造時就如同被賦予了唯一的‘量子指紋’。”陳默的語氣平靜而篤定,“它們之間的關聯是物理上預設的,無法復制,也剝離不了。任何試圖拆解、替換或強行接入非配對終端的行為,都會導致整個量子關聯系統崩潰,功能永久失效。偷走的,只會是一堆昂貴的廢鐵。”
國家官員壬沉默了下來。他在原地站了幾秒,然后邁步走到主控大屏前,幾乎是貼著屏幕,一條曲線一條曲線,一個數據一個數據地仔細審閱。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嚴肅的側臉。過了足足有半分鐘,他才緩緩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陳默身上,問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想把這套系統,鋪到全國的關鍵領域去用,大概需要多久?”
“五年。”陳默回答得毫不猶豫,“可以初步建成覆蓋主要中心城市、連接核心部門的量子保密通信骨干網絡。優先保障金融交易、國家電網調度、高速交通指揮以及國防安全系統的通信安全。”
“投入成本?”
“基礎設施的初期建設投入會比較高,涉及到專用光纖鏈路改造和終端設備部署。”陳默如實以告,“但一旦網絡建成,其長期維護成本和升級費用,預計比維持現有同等安全等級的傳統加密通信體系,要低百分之三十以上。更重要的是,它提供的是一種面向未來的、根本性的安全。”
國家官員壬看著他,眼神深邃:“陳教授,你清楚國際上,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嗎?”
“清楚。”陳默點頭,“目前公開資料顯示,有兩個國家有類似規模的zhengfu級項目在推進,但均卡在長距離糾纏保持和低損耗傳輸的關鍵技術上,實驗進度大約是我們的百分之四十到五十。還有一個商業公司的項目,聲稱有突破,但未經過嚴格的同行評審和第三方復現驗證。”
“也就是說,至少在當前這個節點上,我們是……領先的。”
“不止是暫時的技術領先。”陳默糾正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我們已經跨過了從實驗室原理驗證,到工程化穩定運行之間,那道最難跨越的技術門檻。現在的問題,不是‘能不能’,而是‘以多快速度、多大規模去做’。”
國家官員壬沒有再追問。他在略顯擁擠的實驗室里踱了幾步,腳步很輕,靴底與環氧樹脂地面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最后,他停在那個還在源源不斷生成著安全密鑰的實驗臺前,伸出手,似乎想觸摸一下那冰冷的金屬外殼,但在最后一厘米停住了。他只是看著,眼神復雜。
“以前啊,”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感慨,“我們總說,科技是第一生產力,是工具。現在看著這東西……”他指了指屏幕上那代表絕對安全的綠色數據流,“我覺得,它更像是一道墻。一道別人看不見、摸不著,但永遠也撞不破的墻。”
“護城河。”陳默輕聲接了一句。
“對。”國家官員壬轉過頭,看向陳默,目光交匯,“國家安全的,量子護城河。這個項目,必須加快,必須全力推進。我會把今天看到的一切,如實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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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結束后,陳默獨自回到辦公室。桌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份用牛皮紙袋封裝的文件。他拆開,里面是剛剛打印出來的、還帶著油墨味的專項立項通知。紅頭文件,措辭嚴謹,最醒目的是封面中央那四個莊重的宋體字:“量子安全計劃”,下方,鮮紅的印章力透紙背。
他翻開文件,一頁頁瀏覽。經費預算,時間節點,組織架構,保障措施……條分縷析。他拿起筆,在一份需要他確認簽字的附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他另抽出一張白紙,在上面寫下了一個日期:
2024年6月17日。
筆尖頓住。這是他重生后的第十三年。也是他第一次,不再是參與者或建議者,而是真正意義上,主導并肩負起一項關乎國家未來安全格局的戰略級科研工程的核心責任。
當晚,實驗成功的簡訊通過加密渠道逐級上報。第二天清晨,官方新聞機構發布了一條措辭低調但信息量十足的簡報:“我國科研團隊在量子保密通信領域取得重大突破,首次實現百公里級穩定量子密鑰分發實驗,各項指標達到國際領先水平,為構建下一代信息安全基礎設施奠定了堅實基礎。”
國際科技界的反應,比預想中來得更快,也更直接。
權威期刊《自然·通訊》的在線快評欄目迅速跟進:“中國團隊完成了一次近乎完美的演示,其展示的長距離量子密鑰分發穩定性和實用性,為全球抗量子計算攻擊的安全網絡建設,提供了一條目前看來最可行的技術路徑。”
更引人矚目的是,一位此前多次在公開演講和社交媒體上質疑中國基礎科研原創能力、以辭犀利著稱的國外頂尖物理學家,在其個人學術博客上更新了一篇短文。文中,他罕見地使用了這樣的表述:“……必須承認,他們在將復雜理論轉化為可運行、可驗證的工程系統方面,展現出了驚人的執行效率和解決問題的務實能力。在這個特定的賽道上,他們目前的推進速度是顯著的。”
這句話被嗅覺靈敏的科技記者捕捉到,迅速編譯成新聞,標題頗為抓人眼球:“昔日批評者改口:中國量子技術已實現實質性領先”。
學生癸在食堂邊吃午飯邊刷手機時看到了這條推送,一口湯差點嗆進氣管。他顧不上擦嘴,抓起手機就沖進了陳默的辦公室,屏幕幾乎要懟到老師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