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機關算盡,屢次搶奪卻次次失手,反見證云清朗深不可測的實力。月色如鉤,凄清地掛在飛檐翹角之上,將客棧天字房頂的琉璃瓦照得一片森然冷寂。一道黑影,比夜色更濃,比微風更輕,悄無聲息地滑過瓦面,如同鬼魅。魅影無聲息地倒掛在檐下,點破窗欞紙,一雙映著月華、卻深潭般幽冷的眸子,向內窺探。
她記得自己最接近寶物的一次,那情景如今仍然歷歷在目。
房內,桌案上,一只古樸的木匣靜靜擺放,縫隙中隱隱透出溫潤光華,正是她渴求了太久的東西。只需得到它,便能再壓制那該死的反噬一年,不,或許兩年……她幾乎能感受到那股暖流熨帖魂魄的錯覺。
然而,她的目光卻首先被窗邊佇立的人影吸引。云清朗并未入睡,只是負手而立,望著窗外那彎殘月,側臉在朦朧月色下顯得格外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喻的……了然。他周身氣息圓融內斂,與這夜色渾然一體,竟讓她一時摸不透深淺。
又是這樣。每一次,每一次她覺得萬無一失的出手,總會在他這里出現意料之外的變數。第一次荒山古廟,她化身凄苦孤女,欲趁其不備,他卻在她近身前三步,恰好“無意”踢動一顆石子,布下的困陣瞬間激發,雖未傷她,卻讓她無功而返。第二次黑市拍賣,她高價競得,他卻能在交割前一刻,讓寶物被一伙“莫名其妙”沖出的蒙面人劫走,而那伙人的身手路數,事后想來,竟隱隱有幾分他身邊那個沉默寡隨從的影子。第三次,江心畫舫,她布下幻陣,以為十拿九穩,他卻憑一管清簫,音律悠揚間,將她精心編織的幻象寸寸瓦解。
失手,失手,還是失手。這云清朗,看似溫文爾雅,修為不過爾爾,可每一次,都像早已算準她的步調,輕描淡寫地將她的謀劃化于無形。他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你扔下石子,聽不見回響,只余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
今夜,她本打算動用那傷及本源的最后手段,強行奪取。可此刻,看著他沉靜的側影,袖中扣緊的、那枚能瞬間激發血脈之力、卻也必會引來劇烈反噬的赤色符箓,竟有些猶豫。指尖在袖中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那蝕骨之痛又開始隱隱發作,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沿著骨髓深處鉆刺。
就在這時,云清朗忽然動了。他并未轉身,卻對著窗外空曠的夜色,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溫和得不像是對著一名不速之客:“夜深露重,前輩既已蒞臨,何不進來一敘?”
她渾身劇震,倒掛的身形險些泄了氣息。他發現了?何時?怎么可能?她對自己的潛行匿跡之術極有信心,百年來從未失手!
不等她做出反應,云清朗已緩緩轉身,目光平靜地投向她的藏身之處,仿佛能穿透那夜色。他步履從容地走向她,就那樣毫無防備地站在夜色里,將木匣遞向她的方向,臉上甚至帶著一絲淺淡的、近乎歉意的笑容:
“前輩,您需要此物,直便是。何須次次勞神,夤夜來訪。”
“……”
她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倒掛的血液涌向頭部,帶來一陣眩暈,但遠不及他這句話帶來的沖擊。他叫她什么?前輩?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多少?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飄身落下,站定在云清朗面前,與云清朗僅三步之遙。月光照在她臉上,那張傾國傾城、本該永葆青春的臉上,此刻卻無法控制地透出一種極細微的、瓷器將裂未裂時的脆硬感。她死死盯著云清朗,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你……你何時看出來的?”
云清朗的目光,輕飄飄地掠過她寬大衣袖下那難以抑制細微顫抖的指尖,那眼神里沒有敵意,沒有嘲諷,反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憐憫,還有一種……難以喻的復雜。
“第一次見面,就發現了。”他的聲音依舊平和,卻字字如錘,敲打在她百年來密不透風的心防上,“畢竟,前輩所修的這門‘駐顏秘術’,其運轉時特有的靈力滯澀與魂魄波動,晚輩……并不陌生。”
他頓了頓,迎著她驟然縮緊的瞳孔,緩緩說出了那句讓她如墜冰窟的話:
“這秘術,本就是我師門所禁。”
師門所禁!
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她耳邊,震得她魂魄都在顫栗。百年的隱秘,百年的掙扎,百年的孤獨承受,原來在有些人眼里,從一開始就不是秘密?他師門?他是哪個門派?這秘術……這該死的秘術,竟是傳自他的師門?
無數疑問和巨大的荒謬感瞬間將她淹沒。她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周身靈力不受控制地波動起來,引得周圍空氣都發出細微的嗡鳴。夜風拂過,帶來遠處幾聲犬吠,更襯得這客棧回廊寂靜得可怕。
“你……究竟是誰?”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惶。
云清朗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將手中的木匣又往前遞了遞,態度誠懇得讓人無法懷疑:“晚輩云清朗,秦阿婆,萬師傅和崔無涯都是我的師傅。此物‘蘊神玉精’,雖能暫時安撫秘術反噬帶來的魂魄灼痛,但終究是飲鴆止渴。前輩,此法不可久恃。”
蘊神玉精!他連寶物的名字、功效都一清二楚!甚至連反噬的具體感受——“魂魄灼痛”,他都準確無誤地說了出來!
秦阿婆?這個名字在她塵封的記憶深處激起了一點漣漪,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某個驚才絕艷卻最終銷聲匿跡的人物……難道……
她沒有去接那木匣,只是死死地盯著云清朗,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任何一絲虛偽或算計的痕跡。但沒有,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只有坦蕩和一種近乎悲憫的凝重。
“師門所禁……是什么意思?”她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你既知是禁術,又為何……為何不早揭穿?為何一次次戲耍于我?”想到自己之前的種種舉動,在他眼中恐怕如同跳梁小丑,一股屈辱混著怒火涌上心頭。
云清朗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非是戲耍。前輩每次出手,晚輩只是不得已自保,并借機觀察前輩秘術反噬的程度。此術惡毒之處在于,修煉越深,與施術者魂魄捆綁越緊,強行剝離,無異于魂飛魄散。晚輩……是在尋找可能解救之法。”
“解救?”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唇角勾起一抹凄冷的弧度,“說得輕巧!若有解救之法,我何至于此!”百年來,她踏遍千山萬水,訪遍所謂隱士高人,得到的要么是貪婪的覬覦,要么是無能的搖頭,早已絕望。
“世間萬物,相生相克。既是師門流出之禁術,門中典籍或有一線生機記載。”云清朗目光沉靜,“只是,需要前輩告知,這秘術……您是從何處得來?”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她記憶深處最沉重、也是最不愿觸碰的那扇鐵門。百年的時光似乎在這一刻倒流,那些被刻意模糊的畫面驟然清晰——幽暗的洞穴,搖曳的燭火,那個人的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還有……那場慘烈的背叛……
她猛地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袖中的手指攥得指節發白,連那蝕骨之痛都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回憶狂潮暫時壓制了下去。
云清朗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捧著木匣等待著。月光灑在他身上,仿佛鍍上了一層清輝,與他溫和卻堅定的眼神一起,構成了一種奇異的說服力。
許久,她才緩緩睜開眼,眸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卻又暗流洶涌。她看著云清朗,一字一頓地問:“我憑什么信你?”
云清朗迎著她的目光,坦然道:“就憑晚輩若心存惡意,此刻便可引動師門秘法,激發前輩體內暗傷,何須在此多費唇舌?就憑這‘蘊神玉精’,晚輩現在便可拱手相送。”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真誠:“前輩,您撐了百年,不累嗎?或許,換條路試試?”
“不累嗎?”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是最鋒利的針,精準地刺穿了她百年來用冷漠、孤傲和殺戮筑起的外殼,直抵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疲憊不堪的心。
累?怎么會不累?
每一個夜晚,當喧囂散盡,獨自一人承受那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啃噬與灼燒時;每一次對著銅鏡,看著那張完美得不真實的臉,卻清楚感覺到內里生機在一點點被吞噬時;每一次為了尋找續命之物,雙手沾滿血腥,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時……那種從靈魂深處透出的倦怠,早已將她淹沒。
只是她不敢停,不能停。停下,就意味著百年堅持化為泡影,意味著形神俱滅,意味著……徹底消失。她像一只陷入流沙的困獸,明知掙扎只會越陷越深,卻只能拼命揮舞利爪。
而現在,眼前這個年輕人,這個本該是敵人的年輕人,卻捧著她渴求的“解藥”,對她說“換條路試試”。
多么誘人啊,像沙漠旅人看到的海市蜃樓。
可百年的教訓告訴她,希望之后,往往是更深的絕望。信任,是這世上最奢侈也最危險的東西。
她死死地盯著云清朗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坦蕩,沒有貪婪,沒有畏懼,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這種平靜,反而讓她更加不安。這世上,怎會有人無緣無故對他人施以援手?尤其還是她這樣一個滿手血腥、修煉禁術的“怪物”?
“師門秘法?激發暗傷?”她冷笑一聲,強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聲音依舊冰冷,“你說得輕巧。若你師門真有克制之法,為何縱容此術流毒百年?又為何偏偏等到今日,由你來找我?”
云清朗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問,神色不變:“此術陰毒,早在百年前便被師祖封禁,相關典籍盡數毀去,只余零星記載警醒后人。晚輩也是因緣際會,在整理師尊遺物時,發現了一些線索,才對此術略有了解。至于為何是現在……”
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她袖口細微的顫抖,語氣帶著一絲沉重:“因為根據記載,修煉此術超過一個甲子,反噬之力將深入骨髓魂魄,再無挽回可能。前輩……時間恐怕不多了。”
“時間不多了……”她喃喃重復著這句話,指尖的顫抖愈發明顯。是啊,時間不多了。近來越發頻繁和劇烈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這個殘酷的事實。那“蘊神玉精”的光芒,透過木匣的縫隙,散發出一種讓她靈魂都渴望的溫暖氣息,誘惑著她伸手去接。
可是……代價呢?說出秘術的來源?那意味著要重新撕開血淋淋的傷口,將那段埋葬了百年的秘密和盤托出。那個人的身影,哪怕過了百年,依然是她心底最深的夢魘。
她陷入劇烈的掙扎之中,臉色在月光下變幻不定。
云清朗不再多,只是耐心地等待著。夜風吹動廊下的燈籠,光影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扭曲,仿佛暗處蟄伏的鬼魅。
良久,她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好!我信你一次!”她伸手,卻不是去接那木匣,而是快如閃電般扣向云清朗的手腕!這一下疾如流星,蘊含著她苦修百年的靈力,旨在試探對方的虛實,也是她最后的戒備。
然而,云清朗竟不閃不避。她的指尖精準地扣住了他的脈門,靈力如絲般探入。下一刻,她臉色驟變!
她感受到的,并非想象中的渾厚磅礴,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虛無。他的經脈如同浩瀚星空,廣闊無垠,她的靈力探入,如同泥牛入海,瞬間消失無蹤,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更讓她心悸的是,在這片虛無之中,隱隱有一股至陽至剛、卻又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息,與她所修秘術的陰寒之力截然相反,形成了一種天然的壓制。
這感覺,竟與百年前那個傳授她秘術之人身上的氣息,有幾分相似,卻又更加純粹、正大!
她如同觸電般縮回手,驚疑不定地看著云清朗:“你……”
云清朗任由她探查,神色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了然:“前輩現在可信了?晚輩若要對您不利,無需如此麻煩。”
她沉默了。剛才那一瞬間的接觸,讓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雙方實力的差距。云清朗的修為,遠非她所能窺測。他若真有惡意,確實不必繞這么大圈子。
心底最后一道防線,終于在這一刻土崩瓦解。百年的堅持,在絕對的實力和這看似渺茫卻唯一的機會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擊。
她緩緩收回手,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連挺直脊背都變得困難。那雙原本冷冽的眸子,此刻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疲憊,有掙扎,有一絲釋然,還有深不見底的哀傷。
“……你想知道什么?”她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認命般的頹然。
云清朗見她終于松動,暗暗松了口氣,將木匣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廊欄上,語氣溫和:“前輩,此處非談話之所。若不嫌棄,請入內詳談。至于這‘蘊神玉精’,本就是為前輩準備的,請先收下,暫緩痛苦。”
這一次,她沒有再拒絕。目光落在那只古樸的木匣上,猶豫片刻,終是伸出手,將其拿起。入手溫潤,一股暖流順著掌心緩緩流入四肢百骸,那如影隨形的蝕骨之痛,竟真的減輕了幾分。
她握緊木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百年孤獨掙扎,今夜,或許真的是一個轉折?還是另一個深淵的開始?
她不知道。
但看著云清朗那雙平靜而真誠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終于抬步,邁過了那道門檻,走進了那片未知的、或許蘊含著生機的燈光之中。
夜色,還很長。而真相與救贖之路,似乎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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