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那張沉甸甸的支票最終安穩地躺進了銀行保險柜。數字帶來的短暫安心感,很快被一種更深的、無形的壓力取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散去后,是更幽暗的未知。
槐蔭巷17號的門檻似乎一夜之間被踏低了三寸。形形色色的人,揣著或真或假、或大或小的麻煩,蜂擁而至。其中不乏周雅介紹來的非富即貴。
云清朗那張總是掛著和氣生財笑意的臉,應付著絡繹不絕的訪客,日漸精明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的氣色舉止。王二狗則與以前的行為相反,更多時候沉默地坐在角落,或倚在窗邊,眉頭習慣性地微鎖,目光穿透喧鬧的人群,落在巷子盡頭那片被城市高樓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上。
他感到一種粘稠的不安,像初秋清晨的薄霧,無聲無息地滲透進骨頭縫里。并非來自眼前這些求助者,而是來自更遠處、更黑暗的地方。那個被周建國稱為“玄真大師”的存在,像一片巨大的陰影,始終籠罩在他的靈覺感知邊緣,揮之不去。周雅事件絕非結束,而是更大風暴的開端。這個念頭在他心中盤旋,日益清晰。他能“嗅”到,那陰影正因周家別墅的失敗而躁動,帶著冰冷的審視與……更深沉的惡意。王二狗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木窗欞上劃過,留下一道道淺痕。他不怕看得見的刀光劍影,卻對這種潛藏在命運迷霧后的毒牙,充滿了本能的警惕。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提醒他,平靜只是假象,暴風雨前的壓抑正無聲累積。這種源于天賦靈覺的預警,像一根越繃越緊的弦,勒得他心神不寧,卻又無法向旁人明其具體的形態,唯有自己默默承受這份沉重的預知之痛。
師兄云清朗顯然也嗅到了異常的氣息,只是他選擇了不同的應對方式。他一面熱情地招呼著新主顧,一面巧妙地將那些明顯是雞毛蒜皮或心懷不軌的人擋在門外,篩選出真正需要幫助且值得出手的案子。他處理這些案子的手段愈發老辣圓融,符箓陣法信手拈來,驅邪破煞舉重若輕,效率高得驚人。王二狗看得分明,師兄并非毫無警覺,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構筑防線——積累財富以應不時之需,編織人脈以拓寬信息渠道,磨礪技藝以應對更兇險的局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云清朗常掛在嘴邊的話,此刻在王二狗心中有了更深層的含義。那不僅僅是安慰,更是一種戰略上的沉穩與自信,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務實姿態。云清朗偶爾瞥向師弟那緊鎖的眉頭時,眼神會多一分不易察覺的凝重,隨即又被更燦爛的笑容掩蓋。他拍著鼓囊囊的錢袋,嚷嚷著要存錢換大鋪面,那輕松表象下,是與王二狗同樣緊繃的神經,只是他選擇用忙碌和入世來對沖那份山雨欲來的壓抑。王二狗焦灼的心,因這份無聲的理解和師兄積極的準備而稍感踏實。
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一位姓鄭的富商在保鏢的簇擁下,神色倉惶地闖進了解憂齋。他聲稱自己新購的百年老宅夜夜不得安寧,妻子身上莫名出現青紫指印,三歲的兒子每到午夜便對著空無一物的墻角咯咯直笑,笑容詭異得令人毛骨悚然。請了幾波和尚道士都束手無策,甚至有一個當場發了瘋。云清朗仔細詢問了老宅位置、購入時間以及怪事發生的細節。王二狗則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鄭老板的面相:印堂青黑纏繞如蛛網,山根處一道極細卻深刻的斷紋若隱若現,子女宮更是蒙著一層灰敗的死氣!這絕非簡單的宅院不凈!一股強烈的危機感瞬間攫住王二狗的心,他心頭那根早已繃緊的弦猛地發出刺耳的嗡鳴!這氣息……與周家別墅那“子母鬼”陣殘留的陰毒邪氣,竟有幾分令人不安的相似!是巧合?還是……那陰影的觸角已經延伸至此?
事不宜遲,師兄弟二人當即跟隨鄭老板前往那棟位于城郊結合部的深宅大院。天色已近黃昏,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細雨如絲,將本就陰森的老宅籠罩在一片迷蒙的濕冷之中。宅院占地頗廣,典型的清末民初風格,飛檐翹角,雕梁畫棟,卻處處透著一股衰敗腐朽的氣息。高大的圍墻爬滿了枯死的藤蔓,朱漆大門斑駁脫落,如同凝固的血塊。一踏入宅門,一股混雜著陳年霉味、塵土味和某種難以喻的腥甜氣息撲面而來。王二狗瞬間感到一股刺骨的陰寒順著脊椎竄上頭皮,耳畔仿佛響起無數細碎而怨毒的囈語,瘋狂地沖擊著他的靈臺!他的靈覺像被投入冰水中的烙鐵,發出尖銳的預警,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惡心。這里盤踞的東西,絕非善類!煞氣之重,邪性之深,遠超周家別墅!濃烈的怨念如同實質的粘液,包裹著他,試圖侵蝕他的感知。他咬緊牙關,舌尖嘗到一絲腥甜,強行運轉師門心法,將翻騰的氣血和幾乎失控的靈覺死死壓住。
云清朗的羅盤指針更是瘋了一般在天池內狂轉不止,發出嗡嗡的低鳴,幾乎要掙脫束縛!他面色凝重地看了王二狗一眼。無需語,兩人瞬間明白了彼此眼中的沉重——此地,大兇!云清朗沉聲道:“槐樹聚陰養魂,枯槐更是大兇!問題就在樹下!”王二狗強忍著靈覺被強烈沖擊帶來的不適,強迫自己進入絕對專注的狀態。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一寸寸掃過院落、回廊、廳堂,感知著每一絲陰氣的流動與匯聚。那粘稠的怨氣如同黑色的潮水,最終都詭異地涌向后院。他的視線死死盯在了后院一株枯死的巨大槐樹下!那里地氣翻涌,陰寒刺骨,如同隱藏著一口沸騰的陰泉,怨氣濃稠得幾乎化為實質的黑水!更可怕的是,他“看”到整個宅院的格局都被一種極其陰毒的手法扭曲改造過,形成了一張無形的巨網,將地底深處的陰煞之氣強行拘來,匯聚于槐樹根部,同時將誤入此地的生魂死死鎖住,成為滋養陣眼的養料!他聲音沙啞地補充道:“不止樹下。這宅子本身格局就被動過手腳,成了‘聚陰鎖魂’的困陣!進來的魂魄出不去,外面的煞氣源源不斷匯聚此處!那槐樹根下……恐怕埋了不止一具橫死之人的尸骨,而且被施了邪法,成了陣眼!”鄭老板聞,嚇得面無人色,幾乎癱軟在地。王二狗的靈覺穿透雨幕和泥土的阻隔,隱約“觸摸”到地底深處那股冰冷、龐大且充滿惡意的核心,那感覺讓他如墜冰窟,指尖冰涼。每一次對邪氣的感知,都像有冰冷的針在刺探他的靈魂,帶來真實的痛苦,但他必須承受,這是唯一能鎖定致命威脅的途徑。
子時,陰氣最盛,正是破陣除祟的最佳時機,也是風險最大的時刻。師兄弟二人屏退所有閑雜人等,只留鄭老板在相對安全的前廳等候。后院枯槐下,臨時設起法壇,比周家別墅那次更加簡陋,卻透著一股凌厲的殺氣。王二狗換上了一身漿洗得發白的舊道袍——那是秦阿婆留下的遺物,帶著一絲微弱的、卻能讓他心神稍定的熟悉氣息。云清朗則穿上了他那件壓箱底的紫色云紋法衣,手持一柄古樸沉重的桃木七星劍,劍身隱有雷紋流轉。兩人分立法壇兩側,神情肅穆如同即將出征的將軍,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與壓抑。細雨無聲地落在他們肩頭,更添幾分肅殺。王二狗默默運轉心法,試圖平復因靈覺高度緊張而帶來的心悸,將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即將到來的生死搏殺上。他知道,今夜,是對他們實力和默契的終極考驗。
子時三刻!云清朗手中三清鈴驟然搖響!“叮鈴鈴——!”清越的鈴聲撕破雨夜的死寂,如同戰斗的號角!王二狗同時腳踏七星禹步,身形晃動間留下道道殘影,口中疾誦《金光神咒》:“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體有金光,覆映吾身!”聲音沉穩有力,字字如金鐵交鳴!隨著咒文,一層薄而堅韌、流轉著玄奧符文虛影的金色光暈自他周身亮起,勉強抵御著周遭無孔不入的陰寒侵蝕。他率先出手,雙手掐訣如穿花蝴蝶,速度快得留下幻影!數道閃爍著刺目雷光的“破煞符”如同離弦之箭,撕裂雨幕,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狠狠射向枯槐根部!
“轟!轟!轟!”幾聲沉悶如雷的巨響在死寂的雨夜炸開!地面劇烈震動,枯死的樹干簌簌抖動,落葉紛飛!仿佛觸動了地獄的開關,一股濃烈至極、帶著濃重尸臭和血腥甜膩氣味的黑氣,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火山猛地從槐樹根部洶涌噴發!瞬間彌漫了整個后院,視線所及一片漆黑,連法壇上的燭火都瞬間黯淡下去,只剩下符箓的微光在濃稠的黑霧中艱難閃爍!黑氣翻滾扭曲,發出令人牙酸的嘶嘶聲,眨眼間凝聚成數個面目模糊、肢體殘缺不全的厲鬼虛影!它們無聲地嘶吼著,空洞的眼窩燃燒著怨毒的綠火,裹挾著刺骨的冰寒與毀滅一切的怨念,如同黑色的潮水,瘋狂地撲向法壇!空氣仿佛被凍結,連落下的雨絲都在半空中凝成了黑色的冰晶!
云清朗眼神一厲,殺氣沖天!他足踏罡步,身形不退反進,手中桃木七星劍凌空一劃,劍尖牽引著天地間游離的至陽之氣,口中暴喝:“天地無極,乾坤借法!破!”一道熾烈如正午驕陽、凝練如實質的金色劍罡脫劍而出,帶著煌煌天威,撕裂濃稠的黑霧,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橫掃而出!金光所過之處,沖在最前面的兩個厲鬼虛影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冰雪,發出凄厲到非人的慘嚎,瞬間被攔腰斬斷,黑氣潰散!然而,更多的鬼影如同無窮無盡般從槐樹下、從四周的黑霧中源源不斷地涌出,前仆后繼,悍不畏死!它們被陣法驅動,被地底核心的邪物操控,只知毀滅!
王二狗沒有急于攻擊。他雙目微閉,強忍著靈覺被無數怨念沖擊帶來的劇烈頭痛和惡心感,將感知提升到極致。他的精神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波,穿透層層疊疊的厲鬼虛影和翻騰的黑氣,無視那些惑人心神的尖嘯與幻象,全力捕捉著那維系整個兇陣、散發著最核心陰毒氣息的節點!汗水混著雨水從他額角滑落,臉色蒼白如紙。就在云清朗劍罡橫掃,暫時清空前方一片區域的剎那,王二狗的靈覺終于在黑氣翻涌最劇烈、無數怨念匯聚的核心點,捕捉到一個極其隱晦、如同心臟般微微搏動的黑暗節點!那里氣息最為陰毒、凝實,是陣眼的關鍵所在!他猛地睜眼,眼中金芒一閃即逝,聲音穿透鬼嘯,帶著撕裂般的決絕:“師兄!兌位!坤三寸!核心陣樞!”
話音未落!云清朗仿佛早已預判!他手腕一抖,那橫掃而出的金色劍罡如同有了生命般,在半空中劃出一道不可思議的弧線,角度刁鉆至極,速度更是快如閃電!劍罡精準無比地劈向王二狗所指的位置——正是那黑暗節點力量最薄弱、新舊怨氣轉換的微妙瞬間!時機把握之妙,角度選擇之刁,配合之默契,堪稱天衣無縫!
“嗤啦——!”如同燒紅的烙鐵插入千年寒冰!刺耳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撕裂聲伴隨著一聲更加狂暴、充滿了憤怒與痛楚的鬼嘯響徹夜空!那核心節點被蘊含著至陽破邪之力的劍罡狠狠擊中!翻滾的黑氣猛地一滯,仿佛整個兇陣的運轉都被強行卡頓了一瞬!無數撲來的厲鬼虛影動作也隨之一僵!
然而,陣眼并未被徹底破除!一股更加龐大、更加陰冷、充滿了古老邪惡氣息的力量如同沉睡的遠古兇獸被徹底激怒!槐樹根部的地面轟然炸開!泥土碎石飛濺!一個半腐爛的黑色棺槨一角暴露在慘淡的月光和法壇的微光之下!棺蓋之上,用暗紅色的、如同尚未凝固的污血般的詭異物質,畫著一個扭曲變形、充滿了無盡痛苦與怨毒的人臉圖案!人臉的雙眼,是兩個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此刻,那兩個黑洞正汩汩地向外冒著粘稠如墨汁、散發著濃烈死寂氣息的黑煙!一股令人靈魂凍結的恐怖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后院!
“人臉棺槨?!”云清朗失聲驚呼,臉色劇變!
更可怕的是,一股無法形容的、純粹精神層面的沖擊波,如同無形的萬鈞重錘,帶著無數生靈臨死前的絕望哀嚎、刻骨詛咒,狠狠砸向王二狗和云清朗!首當其沖的王二狗,只覺得眼前一黑,無數血淋淋、充滿了極致痛苦的幻象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涌入他的腦海,瘋狂撕扯著他的神智!仿佛有無數冰冷的、沾滿粘液的手在拖拽他的靈魂,要將他拖入那棺槨上的黑洞之中!他悶哼一聲,口鼻溢血,身體劇烈搖晃,體表的金光劇烈閃爍,明滅不定!他緊守靈臺最后一點清明,如同怒海狂濤中的一葉扁舟,口中《金光神咒》誦念得更加急促響亮,聲嘶力竭,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在燃燒生命!金色的光暈艱難地抵抗著那無孔不入的精神侵蝕,護住他即將崩潰的心神。
云清朗同樣不好受,但他修為更為深厚,且承受的沖擊稍弱。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他瞬間清醒三分,一口蘊含著本命精元與純陽之氣的“真陽涎”噴在桃木七星劍上!“噗!”劍身如同被澆上了滾油,瞬間紅光暴漲,發出嗡嗡龍吟!劍身流轉的雷紋仿佛活了過來,跳躍著刺目的電光!這至陽之血暫時逼退了部分精神侵蝕,他強提一口真氣,身形晃了晃,硬生生站穩。
就在這時,那棺槨上扭曲的人臉圖案仿佛徹底活了過來!黑洞般的雙眼緩緩轉動,瞬間死死鎖定了靈覺最為敏銳、感知最為“清晰”的王二狗!一股比之前強大十倍不止的、純粹到極致的陰寒怨念,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死亡凝視,帶著凍結靈魂、湮滅生機的絕對死寂,精準地投射到王二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