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小鎮的夜晚,向來是被星子與蛙鳴包裹的靜謐世界。木質屋舍的煙囪早在黃昏便熄了炊煙,石板路被月光浸得泛著冷白,只有偶爾幾聲犬吠,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靜吞沒。但今夜,這份刻在小鎮骨子里的安寧,卻被一種無形的焦躁徹底撕碎。
潮濕的霧氣貼著地面蔓延,帶著森林深處腐葉與某種難以名狀的腥甜,鉆進每一戶人家的窗縫。圈里的牛羊不停地用蹄子刨著泥土,脖頸緊繃,發出壓抑的低鳴;雞舍里的家禽撲騰著翅膀,撞得木欄吱呀作響;就連墻角的蟋蟀,也停止了鳴叫,仿佛整個小鎮的生靈,都在畏懼著黑暗中即將降臨的未知。
經歷過三年前那場獸潮的鎮民,對這種反常有著近乎本能的警惕。那時,漆黑的森林里沖出成群的妖獸,獠牙沾滿鮮血,踏平了半個小鎮,帶走了數十條人命。如今,那份深埋在骨髓里的恐懼,如同被霧氣喚醒的毒蛇,悄悄纏上了每個人的心頭。
老獵人沃克站在自家院門口,后背挺得筆直,像一株扎根在土地上的老松。他今年已經六十五歲,眼角的皺紋深如刀刻,那是歲月與風霜留下的痕跡,更是喪子之痛刻下的傷疤。他的左手緊緊攥著一柄老舊的獵刀,刀身布滿了細密的劃痕,那是無數次與野獸搏斗、無數次守護小鎮留下的勛章。刀柄被他粗糙的手掌摩挲得發亮,溫熱的觸感里,仿佛還殘留著兒子年輕時握著它的溫度。
三年前,他的兒子托馬斯也是一名獵人,在獸潮中為了掩護鄉親撤退,被一頭巨熊撕碎在森林邊緣。兒媳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孫子,在混亂中被踩踏致死,等沃克找到時,孩子的襁褓上還沾著母親的血。從那天起,他便將孫子杰克視若珍寶,也將守護這座傷痕累累的小鎮,當成了余生唯一的執念。
“風里的味道不對。”沃克喃喃自語,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鎮外那片漆黑的森林。森林像一頭蟄伏的巨獸,今夜的輪廓格外猙獰,黑暗濃稠得仿佛能滴出墨來。他狩獵了一輩子,能分辨出風里的每一種氣息——松針的清香、野獸的臊氣、雨水的濕潤,可今夜的風,帶著一種陰冷的、能鉆進骨頭縫里的惡意,像無數根細小的冰針,刺得人心里發慌。“比三年前獸潮時的邪氣更散,更刁鉆,像附骨之疽。”
“沃克爺爺。”
一個平靜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打破了他的沉思。沃克回頭,看見亞歐站在不遠處的石板路上,身上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長衫,手里沒有拿任何武器,只是靜靜地站著。月光落在他年輕的臉上,映出一雙異常清亮的眼睛,此刻,那雙眼正望著森林的方向,眸底沒有絲毫恐懼,只有一種專注的探究。
亞歐是半年前來到小鎮的,自稱是個四處游歷的學者,要記錄各地的風土人情。他性格沉靜,話不多,卻總愛幫鎮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幫鐵匠拉風箱,幫農婦曬谷物,幫孩子們識幾個字。鎮民們都喜歡這個溫和的年輕人,沃克也對他頗有好感,尤其是在發現他對森林的危險有著敏銳的直覺后,更是默許了他偶爾跟著自己進山。
沃克沉重地點了點頭,松開攥得發白的手指,重新握住刀柄:“你也感覺到了?”
“嗯。”亞歐輕輕頷首,“是一種負面能量的擴散,很微弱,但滲透性極強,專門針對人的心智與記憶。”他頓了頓,補充道,“尤其是那些經歷過創傷、內心有缺口的人,更容易被影響。”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聲凄厲到極致的哭喊聲,突然劃破了夜的寂靜!
“救命!誰來救救我的孩子!”
聲音來自小鎮最邊緣的木屋,那是湯姆家,離森林最近,也是三年前獸潮中最先被襲擊的地方。沃克臉色驟變,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沒有絲毫猶豫,提著獵刀就朝著聲音的方向沖了過去。他的腳步急促,踩在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聲響,像敲在每個人的心尖上。
亞歐緊隨其后,腳步輕盈卻快速。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黑色的絲線正從森林方向涌出,像潮水般涌向湯姆家,而那絲線的源頭,正是森林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湯姆家的木屋外,已經圍了幾個被驚醒的鄰居。女主人莉娜抱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哭得撕心裂肺。那男孩正是湯姆的兒子杰克,此刻他雙眼翻白,瞳孔被黑色的霧氣籠罩,小小的身體里爆發出與其年齡不符的巨大力量,拼命地扭動著,四肢胡亂揮舞,嘴里發出嗬嗬的低吼,像一頭失控的野獸。
湯姆跪在地上,試圖按住兒子的胳膊,卻被杰克狠狠一腳踹在胸口,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嘴角溢出一絲血跡。“杰克!我是你爹!你看看我!”湯姆紅著眼眶,掙扎著想要爬起來,聲音里滿是痛苦與絕望。
杰克完全沒有回應,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森林的方向,臉上布滿了猙獰的表情,仿佛那里有什么東西在召喚著他。他猛地張開嘴,朝著莉娜的手臂咬去,莉娜疼得尖叫一聲,卻死死抱著兒子不肯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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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殘能。”亞歐快步上前,目光銳利地穿透了杰克身上的黑霧,“是黑暗能量的殘留形態,專門侵蝕人的精神,放大內心的恐懼與創傷。”他指著杰克的頭頂,那里纏繞著無數根細小的黑色絲線,“這些絲線在吸食他的正面情緒,用他記憶里的恐懼——比如三年前的獸潮——來摧毀他的心智。再這樣下去,他的靈魂會被徹底吞噬,變成只受黑暗操控的行尸走肉。”
沃克看著杰克痛苦扭曲的臉,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他想起了三年前,兒子托馬斯也是這樣,被妖獸的邪氣侵蝕,眼神變得瘋狂,最后為了不傷害鄉親,選擇了自刎。那份痛苦,他再也不想讓任何人經歷。
“點火!”沃克突然爆發出一聲咆哮,聲音蒼涼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把所有能點的火把、柴堆、油燈都給我點起來!快!”
他的聲音穿透了人群的嘈雜,鎮民們像是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住在附近的鐵匠漢克,立刻轉身沖進自家鐵匠鋪,抱出一捆干燥的柴火和幾支浸透了松油的火把;隔壁的寡婦瑪莎,顫巍巍地端出家里的油燈,用火柴點燃了燈芯;更多的人從家里跑出來,有的抱柴,有的找火種,有的則拿起了鋤頭、扁擔,圍在湯姆家周圍,形成一道簡陋的人墻。
“噼里啪啦——”
柴火被點燃的聲音此起彼伏,橘紅色的火焰迅速升騰起來,照亮了每個人驚惶的臉龐。火把被一根根舉起,如同一片燃燒的森林,驅散了木屋周圍的黑暗。溫暖的火光落在杰克身上,他扭動的幅度似乎小了一些,喉嚨里的低吼也減弱了幾分,但纏繞在他頭頂的黑色絲線,卻只是微微收縮,并沒有消散。
“不夠!這點火不夠!”沃克看著依舊掙扎的杰克,心急如焚,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轉過身,目光掃過圍在周圍的鎮民,那些臉上帶著恐懼、卻依舊堅守在這里的人們——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有抱著孩子的婦人,有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還有曾經在獸潮中失去親人、眼神里帶著創傷的人。
他突然將手中的獵刀猛地插進身前的土地里,刀柄微微顫抖,發出嗡嗡的聲響。“光!我們需要的不是火把的光!是心里的光!”他的聲音帶著血絲,像是受傷的老狼在嗥叫,卻有著撼動人心的力量,“你們忘了嗎?三年前,獸潮來襲,我們是怎么活下來的?”
人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杰克微弱的嘶吼。
“是托馬斯!”沃克指著森林的方向,聲音哽咽,“我的兒子,為了掩護大家撤退,被巨熊撕碎在那里!還有瑪莎的丈夫,他把最后一塊面包塞給了孩子,自己引開了妖獸!還有漢克,你當時被妖獸咬傷了腿,是誰背著你跑了十里路回到小鎮?是老木匠皮特!”
他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所有人記憶的閘門。瑪莎抱著懷里的孩子,淚水突然洶涌而出,她想起了丈夫最后回頭時的笑容,想起了他說“照顧好孩子”時的堅定;漢克摸了摸自己腿上的傷疤,那道疤痕猙獰可怖,卻也見證著生死關頭的情誼——老木匠皮特已經在去年冬天去世了,但他背著自己在雪地里奔跑的背影,卻永遠刻在了漢克的心里。
“我們不是孤軍奮戰!”沃克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有力,“當你餓肚子的時候,是誰分了你一口糧食?當你的房子被獸潮踏平的時候,是誰幫你一磚一瓦重新蓋起來?當你的孩子生病的時候,是誰連夜翻山越嶺去請醫生?是你的鄰居!是你的鄉親!是這座小鎮上的每一個人!”
他指著那些被父母緊緊抱在懷里、嚇得瑟瑟發抖的孩子們:“我們守護的,不是一座破木屋,不是幾畝薄田,是我們的親人!是我們彼此依靠的情誼!是我們在苦難里掙扎著活下來的尊嚴!”
“那黑乎乎的玩意兒,就喜歡鉆我們心里的空子!它怕的不是火把,是我們心里不認輸的勁兒!是我們互相搭把手的暖和氣兒!是我們對親人、對小鎮的牽掛!”
沃克的話,像滾燙的巖漿,澆在了每個人的心上。恐懼依舊存在,但一種更加強大的情感,正在心底悄然滋生、蔓延——那是屬于幸存者的堅韌,是鄰里之間最樸素的互助,是面對災難時,人類本能的團結。
瑪莎擦干眼淚,伸手抱住了身邊同樣在發抖的婦人,聲音帶著顫抖卻異常堅定:“別怕,我們在一起。”
漢克握緊了手里的鐵錘,一步步走到孩子們面前,高大的身軀擋在了他們身前,沉聲道:“有我在,誰也別想傷害孩子們。”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慢慢走到沃克身邊,他是小鎮上最年長的人,經歷過三次獸潮,腿就是在第一次獸潮中被咬傷的。“沃克說得對,”老人的聲音蒼老卻有力,“我們格林小鎮的人,從來不是嚇大的。當年那么難,我們都活下來了,現在也一樣!”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互相靠近,肩膀挨著肩膀,手臂觸碰到手臂。有人握住了鄰居的手,有人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有人低聲安慰著哭泣的人。溫暖的體溫在人群中傳遞,堅定的眼神在火光下交匯。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在這些平凡的人們心中凝聚、升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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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歐站在人群外圍,眼中閃過一絲震撼。他能清晰地“看”到,隨著鎮民們的情緒轉變,隨著那份集體性的“守護”與“互助”信念被喚醒,一絲絲、一縷縷極其微弱卻無比純凈的光點,開始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
瑪莎身上散發出的是淡金色的光點,那是母性的溫柔與守護的堅定;漢克身上是帶著火星的橘紅色光點,那是勇氣與擔當的熾熱;老木匠皮特的遺孀身上,是柔和的米白色光點,那是感恩與善良的純粹;就連那些嚇得瑟瑟發抖的孩子們,身上也散發出微弱的天藍色光點,那是對親人的依賴與對光明的渴望。
這些光點顏色各異,卻都帶著溫暖的氣息,它們如同受到某種無形的召喚,緩緩地飄向插在地上的老舊獵刀,飄向那堆燃燒得越來越旺的篝火。
亞歐迅速從懷里掏出一卷羊皮紙,那是他的《凡光錄》,上面已經記錄了他半年來游歷各地的觀察與思考。他拿起炭筆,快速地記錄著,筆尖在羊皮紙上沙沙作響:
“格林小鎮,夜遇殘能侵襲,目標為孩童杰克。殘能以負面情緒為食,放大創傷記憶,侵蝕心智。鎮民沃克以語喚醒集體記憶,凝聚互助信念,催生‘凡光’。”
“凡光形態:多色微光,源于人類最樸素的情感——守護、感恩、勇氣、善良、依賴。非圣力,非魔法,純粹源于凡人心性,卻具驅邪之力。”
“凡光特性:分散時微弱,匯聚時力量倍增。能與篝火等具象之光交融,形成驅邪屏障。對殘能具有克制作用,本質是正面情緒的凝聚體。”
他抬頭望去,那堆篝火的火焰已然發生了變化。原本普通的橘紅色火焰,此刻被無數凡光光點包裹,變得更加明亮、更加溫暖,散發出一種柔和卻堅定的輝光。這輝光如同流動的水波,擴散開來,所到之處,空氣中的陰冷霧氣迅速消散,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黑色絲線,也開始扭曲、收縮。
而插在地上的獵刀,刀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白金色光芒,那是沃克畢生守護小鎮的信念與眾人凡光交融的結果。刀柄上,仿佛浮現出無數細小的紋路,那是歲月的痕跡,也是信念的印記。
“嗬——!”
杰克在接觸到這融合了眾人信念的篝火輝光時,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但這一次,嘶吼中瘋狂的意味在逐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掙脫束縛的痛苦。纏繞在他頭頂的黑色絲線,如同遇到了克星,開始劇烈地扭動、冒煙,然后一點點蒸發在輝光之中。
沃克看準時機,猛地彎腰,雙手握住獵刀的刀柄,用力一拔!“唰”的一聲,獵刀帶著白金色的光芒被拔出地面,刀身嗡鳴,仿佛在回應著他的決心。他沒有用鋒利的刀鋒去砍,而是將刀身翻轉過來,用平整的刀背,猛地拍向杰克的額頭!
“啪!”
一聲清脆的輕響,如同打破了某種無形的桎梏。
杰克的身體猛地一顫,翻白的雙眼瞬間恢復了清明,黑色的霧氣徹底消散。他茫然地看著眼前淚流滿面的母親,看著圍在身邊的鄉親,看著燃燒的篝火和手中握著獵刀的沃克,眼中的迷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委屈與恐懼。
“娘……”他哽咽著叫了一聲,然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莉娜的脖子。
“杰克!我的杰克!”莉娜喜極而泣,緊緊抱著兒子,仿佛失而復得的珍寶,淚水浸濕了兒子的后背。湯姆也掙扎著爬起來,撲到母子身邊,一家三口緊緊相擁,哭聲里滿是劫后余生的慶幸。
周圍的鎮民們也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有人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有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還有人互相擊掌,傳遞著喜悅。篝火的輝光依舊溫暖,籠罩著整個小鎮,驅散了所有的陰冷與不安。
沃克拄著獵刀,微微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他看著相擁而泣的湯姆一家,看著周圍眼中帶著感激與信任的鎮民,看著那些在輝光中逐漸平靜下來的孩子們,心中那片因喪子之痛而冰封多年的角落,仿佛被這篝火的溫暖和眾人匯聚的凡光,融化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