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黃蓉從洞府中走出,來到了藥圃邊。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布裙,臉色在晨光中顯得有些透明。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眼前的景象:大徒弟在耐心補救,二徒弟在胡鬧教學,新來的小徒弟則握著藥鋤,呆立原地,腳下是一片狼藉。
她的目光沒有責備,反而細細觀察著江奕辰那極其笨拙、甚至堪稱破壞性的動作,以及那雙執拗地、一次又一次試圖模仿卻不斷失敗的手。
“麗霞,曉梅。”她輕聲開口。
兩位弟子立刻停下,看了過來:“師父。”
黃蓉走到江奕辰面前,緩緩蹲下身,拾起那株被誤傷的凝露草,指尖翠綠微芒一閃,那本已斷絕生機的草葉似乎回光返照般泛起一絲微弱的綠意,但隨即徹底枯萎。她輕輕放下草葉,然后從江奕辰手中拿過那柄藥鋤。
她沒有再教他如何除草,而是指著藥圃邊緣那些長勢尚可的野菜,聲音溫和如水:“奕辰,以后,你便負責給這些菜澆澆水吧。”
她將那個破了邊的木瓢遞到江奕辰手里,然后引著他的手,從木桶中舀起半瓢水,緩緩澆在一株野菜的根部。
“就像這樣,很簡單,每天一次,就好。”她的動作緩慢而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
水的涼意透過木瓢傳到掌心,澆灌泥土時發出的細微聲響,植物根部吸收水分時那幾乎不可感知的悸動……這些極其微末的感官訊息,似乎透過皮膚,順著臂膀,傳入他那片混沌的腦海深處,激起了一絲微不足道、轉瞬即逝的漣漪。
他接過了木瓢。
接下來的一整天,江奕辰便在那小小的藥圃一角,重復著這個最簡單不過的動作——舀水,澆水。動作依舊僵硬笨拙,時常把水灑到自己腳上,或者澆得太多漫出菜畦,但他沒有再破壞任何東西。
他只是重復著。
一遍,又一遍。
陽光逐漸熾烈,又逐漸西斜。他的影子從長變短,又從短變長。
陳麗霞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照料著那些珍貴的、卻長勢萎靡的靈草,眉頭始終微蹙,偶爾會拿出一些基礎的藥草圖譜翻閱,對比著現實中的病株,低聲嘆息。
洪曉梅則沒什么耐性,在藥圃里忙活一會兒便溜到一邊,不是去追蝴蝶,就是試圖逗弄江奕辰說話,得不到回應便自顧自地哼起不成調的山歌,或者擺弄幾塊看起來稀奇古怪的石頭。
黃蓉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洞府內,偶爾出來,會靜靜地站在藥圃邊看一會兒。她的目光時常會落在那個機械重復著澆水動作的癡傻少年身上,眼神深邃,帶著探究,以及一絲無人能懂的、極深沉的思量。
夕陽西下,晚霞給這破敗的宗門鍍上了一層虛假的暖金色。
江奕辰放下了木瓢,他今日的“工作”完成了。他呆呆地站在菜畦旁,褲腿和布鞋早已被水漬和泥點浸透。
洪曉梅蹦跳著過來檢查他的“成果”,指著其中一株被澆了太多水、幾乎快要澇死的野菜,哈哈大笑:“傻子師弟!你這是跟它有仇啊?澆這么多,是想把它淹死然后晚上加菜嗎?”
江奕辰聽不懂,只是茫然地看著她笑。
陳麗霞走過來,看著那片被江奕辰澆灌得一片狼藉、但總算都存活著的菜地,輕輕松了口氣,對江奕辰柔聲道:“做得很好,今天辛苦了。”
盡管她知道,他根本不懂什么是辛苦,什么是很好。
黃蓉也緩緩走來,目光掃過菜地,最終落在江奕辰那沾滿泥土的手指上。她注意到,在那極致的笨拙與混亂之下,他一整天重復了數百次的舀水、澆水的動作,在最后的那幾次里,手臂揮動的軌跡,似乎……比最初時,少了那么一絲毫無必要的顫抖?少了那么一點完全失控的偏移?
是一種無意識的、身體本能的對重復動作的微調?
還是……
她抬起眼,再次望向江奕辰那雙空洞的眼睛。夕陽的余暉落入他的眼底,卻照不出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永恒的、深不見底的混沌。
但在這片混沌之下,在那被所有人判定為死寂的廢墟里,是否有著某種東西,正在憑借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極其緩慢地、試圖重新建立與這個世界的聯系?
哪怕,只是從辨認一株野菜,掌控一瓢清水開始。
大道至簡,萬物伊始。
或許,這無人問津的末宗藥圃,這稀疏凋敝的草木,這癡傻愚鈍的少年,正暗合了某種被遺忘已久的、最樸素的真意。
黃蓉收回目光,輕聲道:“麗霞,帶他去用晚飯吧。曉梅,把藥鋤收好。”
夜色再次降臨。
柴房內,江奕辰依舊蜷縮在硬板鋪上,一動不動。
只是,在他那只沾著泥點、垂在床沿的手掌的無名指指尖,極其輕微地、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如同瀕死蝴蝶,最后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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