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了無極宗所在的這片荒僻山坳。比起主宗各峰的通明燈火與流轉霞光,這里只有零星幾點昏黃的油燈光暈從茅屋的縫隙中透出,脆弱得仿佛隨時會被山風吹熄,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江奕辰被安置在西側那間原本堆放雜物的柴房里。房間狹小,四壁透風,空氣中彌漫著干草、朽木和塵土的混合氣味。除了一張簡陋的木板床鋪著薄薄的干草墊,和一床洗得發硬、打著補丁的薄被,便再無他物。
陳麗霞細心地點亮一盞小油燈,又替他整理了一下根本無需整理的床鋪,看著少年依舊茫然呆立、不知冷暖饑飽的模樣,最終只是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輕聲叮囑了幾句連她自己都知道毫無作用的“早點安歇”,便掩門離去。
油燈的光暈在墻壁上投下江奕辰呆坐的影子,一動不動。
屋外,山風掠過樹梢,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孤魂野鬼的低泣。遠處不知名的夜梟啼叫,更添幾分荒涼。對于靈智健全之人,初至這等陌生荒僻之處,難免心生孤寂恐懼。但對江奕辰而,這一切并無區別。他的世界內在是一片混沌,外在的貧瘠或繁華,輝煌或破敗,都無法穿透那層厚厚的障壁。
他只是依著最基本的本能,感到疲憊,便依著大師姐之前的引導,蜷縮著躺在那堅硬的板鋪上,薄被甚至都不知道拉攏。空洞的眼睛睜著,望著屋頂被蟲蛀出孔洞、漏下幾縷微弱星光的茅草,直至夜深,才在生理的極度困倦下,沉入一片無夢的、死寂的黑暗。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山間霧氣氤氳,寒意深重。
江奕辰是被一陣輕微的叩門聲和大師姐陳麗霞輕柔的呼喚喚醒的。或許不算是喚醒,只是將他從僵臥的狀態中驚動。
推開柴房門,陳麗霞已端來一碗稀薄的米粥和一小碟咸菜。看著少年依舊懵懂,她只好如同照料嬰孩般,耐心地一點點喂他吃下。整個過程,江奕辰只是被動地張嘴,吞咽,眼神依舊沒有焦點。
吃完早飯,陳麗霞領著他走出柴房。
晨光熹微中,無極宗的全貌更清晰地展現在眼前,也更顯破敗凋零。幾間屋舍比昨夜看來更加搖搖欲墜,藥圃里的植株在晨霧中蔫蔫地耷拉著葉子,靈氣稀薄得幾乎感覺不到。整個宗門靜悄悄的,除了風聲鳥鳴,再無其他聲響,與主宗各峰清晨的吐納練功、鶴唳劍鳴相比,宛如兩個世界。
“師父說了,你既入宗門,雖為記名弟子,也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陳麗霞的聲音很溫和,帶著一絲勸慰,“我們無極宗人少,沒什么繁重規矩,但藥圃是根本,需得悉心照料。你先從最簡單的做起吧。”
她引著江奕辰來到那片不大的藥圃前。
藥圃用簡單的竹籬笆圍著,里面的土壤看起來并不肥沃,甚至有些板結。種植的藥材也多是些低階常見的品種,如凝露草、月光花、鐵骨藤之類,但長勢大多不佳,葉片枯黃,植株矮小,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只有最邊緣幾株生命力頑強的野菜倒是長得還算旺盛。
“這是藥鋤,這是水瓢。”陳麗霞將一柄小小的、舊得木柄都已光滑的藥鋤和一個破了邊的木瓢放在江奕辰腳邊,然后指著藥圃里的雜草,“你看,這些,不是藥草,是雜草,它們會搶走藥草的養分,需要拔掉。”
她俯身,熟練地拔起幾棵雜草,展示給江奕辰看:“就像這樣,看清楚了嗎?慢慢來,不要傷到旁邊的藥草。”
江奕辰呆呆地看著她的手,又看看地上的雜草,毫無反應。
陳麗霞心下又是一嘆,知道急不來,便道:“你試試看,我就在旁邊整理藥材。”
她走到藥圃另一側,開始檢查那些病懨懨的藥草,時不時蹙眉,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粉末狀的藥肥,小心翼翼地施在根部的土壤里。
江奕辰在原地站了許久,像一尊木雕。山風吹起他額前干枯的發絲,露出下面空洞的眼睛。
過了不知多久,他似乎是聽懂了最開始的那句指令,又或許是某種殘存的、對“做事”的本能記憶,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撿起了那柄小小的藥鋤。
他的動作僵硬而笨拙,手指彎曲的弧度都顯得很不自然。
他學著陳麗霞剛才的樣子,朝著面前一株明顯比旁邊凝露草高大粗壯不少的野草挖去。但他根本掌控不好力度和角度,藥鋤歪歪扭扭地落下,“噗”一聲,非但沒挖到雜草的根,反而將旁邊一株本就奄奄一息的凝露草齊根鏟斷!
綠色的汁液濺出,那株凝露草徹底萎頓下去。
陳麗霞聽到聲響,抬頭一看,頓時哭笑不得,連忙走過來:“不是這樣的,要小心些……”
她的話音未落,江奕辰似乎因為第一次“行動”受挫,動作變得更加混亂,他下意識地又朝另一株雜草刨去,結果手一滑,藥鋤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旁邊盛滿清水的木桶上,濺起一片水花,打濕了他的褲腳。
他站在原地,褲腳濕漉漉地貼著皮膚,腳邊是被誤傷的凝露草,藥鋤丟在一旁,模樣狼狽又無措。
“噗嗤——”一聲輕笑從旁邊傳來。
只見二師姐洪曉梅不知何時來了,正坐在不遠處一塊大石頭上,晃蕩著雙腿,手里拿著個啃了一半的野果子,看得津津有味,臉上滿是促狹的笑容:“大師姐,你這教得不行啊!看小師弟這架勢,不是來除草的,是來給咱們藥圃松土翻新的吧?就是這‘新’翻得有點徹底,連根都翻沒了!”
陳麗霞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曉梅!少說風涼話!還不快來幫忙教教師弟?”
洪曉梅跳下石頭,三兩步蹦過來,撿起藥鋤塞回江奕辰手里,然后指著那株囂張的雜草:“喏,傻子師弟,看好了!仇人就在這兒!挖它!狠狠地挖它的根!別殃及池魚嘛!”
她說話又快又脆,帶著少女特有的活潑,也不管江奕辰聽不聽得懂。
江奕辰握著藥鋤,依舊茫然。
洪曉梅眼珠一轉,忽然抓起他的手,帶著他朝那雜草的根部挖去:“這樣!這樣!用力!對!哎呀歪了歪了!左邊一點!”
在她的強行“操控”下,那株雜草終于被連根挖起,帶著一大塊泥土。
“看到沒!就這樣!”洪曉梅得意地拍拍手,好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壯舉。
江奕辰看著被挖出的雜草,又看看手里沾滿泥的藥鋤,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