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甘露寺的禪房小徑覆著薄霜,崔槿汐裹緊半舊的素色僧袍,胳膊上的鞭痕被冷風一吹,疼得她牙關暗咬。淚水早就在眼眶里打轉,混著鼻尖的酸楚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指尖還殘留著枕下密信的涼意,華貴妃凌厲的字跡在腦海中盤旋——偷出舒痕膠,便脫離這苦寒之地,謀得翊坤宮掌事之位,從此再無人敢隨意磋磨。
這是她唯一的生路。甄嬛瘋魔后,昔日的溫情脈脈盡數化為尖刻辱罵,巴掌與鞭子成了家常便飯。她曾是莞妃身邊最得力的臂膀,如今卻成了主子泄憤的工具,連庵里的小尼姑都敢看她的笑話。
蘇培盛的求情如石沉大海,她原以為此生便要爛在這兒,可這封密信,竟給了她一線生機。可轉念一想,從潛邸到皇宮的風雨同舟,甄嬛的知遇之恩歷歷在目,如今主子落難瘋魔,她若趁人之危,豈不是背主求榮的小人?可那一聲聲“沒用的奴才”、一道道深可見骨的鞭痕,又讓怨懟在心頭翻涌。她護主半生,換來的竟是這般相待。
她在心底反復掙扎,終究是想活下去的念頭占了上風。舒痕膠本就藏著罪孽,與其讓甄嬛日后用它掀起風波,不如借此換一條生路。她深吸一口氣,將密信燃盡的灰燼從袖中抖落,恰似斬斷的舊主之情。
遠遠便望見甄嬛的禪房透出暖黃的光,與周遭的漆黑冷寂格格不入。近了些,一縷清潤的梅子香飄入鼻腔,清冽中帶著幾分甜意,是宮里才有的精致味道。她知道,這是皇帝特意吩咐內務府送來的,連那暖烘烘的銀絲碳,都是別處沒有的恩寵——即便主子被皇后借著天象之說落了難,莞妃的名分仍在,這般雅致布置,旁人連羨慕的資格都沒有。只是沒人敢告訴主子,這熏香是馨嬪安陵容親手調制的,那份“恩寵”里,藏著不為人知的算計。
崔槿汐抬手拭了拭淚,指尖觸到眼角的冰涼,深吸一口氣才推門而入。禪房內暖意融融,銀絲碳在銅爐里燃得正旺,琺瑯彩嵌碧璽的小香爐里,梅子香愈發濃郁。甄嬛已換上月竹色棉紗寢衣,烏發松松挽著,坐在窗邊的榻上,眼眶泛紅,顯然還在為莫墜崖之事傷心。聽見動靜,她頭也未抬,聲音冷得像冰:“你怎么來了,本宮不是吩咐過無事你就好好呆著么!”
崔槿汐屈膝行禮,聲音帶著未散的哽咽,卻強壓著顫音:“主子,奴婢……奴婢放心不下您。”她垂著眼,不敢看甄嬛的臉色,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袖口,“莫師父的事,奴婢也難過,可您身子金貴,總這般傷懷,仔細熬壞了。”
甄嬛終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臉上,不耐與疏離像寒霧般漫開:“難過?你懂什么。”她指尖攥緊了榻邊的素帕,顯然還在為莫的死揪著心,“莫師父為了本宮,墜崖慘死,尸骨無存!她那般俠肝義膽,才配稱一聲‘知己’,你又算什么?”
瞥見崔槿汐泛紅的眼眶和下意識護著胳膊的動作,她嘴角勾起一抹尖銳的譏諷,語氣冷得刺骨:“怎么,又在這兒哭哭啼啼?覺得本宮近日對你嚴苛,受了委屈?”她身子微微前傾,目光死死釘在崔槿汐臉上,“本宮當初逼著你與蘇培盛做對食,是為了什么?不就是讓你借著這層關系籠絡他,往后本宮回宮也好有個助力!”
“你當本宮忘了?”她忽然話鋒一轉,語氣怨毒,“當年若不是純元皇后隨口一句‘這丫鬟看著伶俐’,你早就在浣衣局的腌臜事里丟了性命!她倒是好心,隨手施舍幾分恩義,就換得你記掛這些年。可她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占了先機的亡人,憑什么讓皇上念了一輩子,憑什么讓本宮活在她的影子里!”
她指尖狠狠攥著榻邊錦緞,眼底翻涌著壓抑多年的嫉恨:“你以為皇上真心待本宮?若不是本宮有幾分像她純元,若不是她死得早,本宮這輩子就可以和允禮相守一生不必進這吃人的皇宮,不必為那個令人作嘔的男人生兒育女!她的賢良淑德都是裝出來的,否則怎會讓皇上對她念念不忘,讓旁人都拿她來衡量本宮!”
“可你呢?”她猛地提高聲音,恨鐵不成鋼的怨懟混著對純元的怨毒,字字如刀,“受了她一點恩惠,就該忘了誰才是你的主子!只知道顧著自己的快活,與蘇培盛暗通款曲,日子過得醉生夢死!他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權柄在握,你借著這層關系,何曾真正替本宮打探過半點消息?何曾憂心過本宮在這甘露寺的安危?純元若還活著,見你這般忘恩負義、只圖自保,怕是也要笑你涼薄!”
崔槿汐渾身一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隨即又因極致的氣憤染上一層灼人的潮紅。嘴唇哆嗦著,往日里深入骨髓的恭順被徹底沖垮,連聲音都帶著破音的顫抖:“主子……奴婢沒有……”她猛地抬眼,眼底褪去隱忍的委屈,只剩燃著怒焰的銳利,“蘇公公那邊宮規森嚴、眼線密布,稍有不慎便是殺身之禍,奴婢怎敢輕舉妄動?可主子怎能這般污蔑純元皇后!”
“她一生溫良恭儉,待下人更是恩深義重。當年若不是她出相救,奴婢早已埋骨浣衣局,哪還有今日伺候您的機會?”她胸膛劇烈起伏,護著胳膊鞭痕的手不自覺攥緊,“您怨皇上將您視作替身,心中委屈奴婢懂,可純元皇后從未虧欠過您分毫!她與世無爭,卻落得早逝的下場,您不想著感念她的庇護,反倒惡語相向,這難道是您身為莞妃該有的氣度?”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里帶著幾分破釜沉舟的譏諷,卻始終恪守著主仆的底線,未敢逾矩半分:“您總說奴婢忘恩負義,可您呢?靠著與純元皇后相似的容貌得蒙圣寵,卻轉頭就詆毀這位給您鋪路的皇后。您嫌自己活在她的影子里,可若沒有她的珠玉在前,皇上又怎會在眾多秀女中,多看您一眼?”
“沒有?”甄嬛厲聲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怨懟與尖銳,“你當本宮眼瞎心盲?還敢提純元!”她猛地拍向桌案,琺瑯彩香爐晃了晃,梅子香隨氣流四散,添了幾分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