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門,在劉建國身后無聲地合上。
那一聲輕微的“咔噠”,像法槌落下,將他所有的退路都敲得粉碎。他站在門口,聞到空氣中殘留著老錢他們帶來的緊張汗味,混雜著周正身上那股子不帶任何情緒的煙草清香,形成了一種讓他窒息的氛圍。
他看見了林望。
年輕人已經坐在了長桌的一側,背脊挺得像一桿標槍,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謙遜,正抬頭對他微笑。那笑容干凈、溫和,但在劉建國眼里,卻像一張織好的、無形的網,而他,就是那只一頭撞進來的、愚蠢的飛蛾。
“劉書記,您坐主位。”林望站起身,客氣地指了指周正對面的位置。
這個動作,更是將劉建國架在了火上。他本能地想推辭,但周正那平淡無波的目光已經掃了過來,他只好硬著頭皮,拉開那把象征著“一把手”權威的椅子,沉甸甸地坐了下去。屁股剛一挨著皮墊,他就感覺渾身不自在,仿佛椅子上長滿了看不見的針。
他頭頂的[尷尬]標簽,已經紅得發紫,旁邊那枚[意外]則像受驚的鳥,撲騰個不停。
“既然兩位清水鄉的主要負責同志都到齊了,那我們就開始吧。”周正的指節在桌面上輕輕叩了叩,打破了凝滯的空氣,“劉書記,你是班長,對鄉里的整體情況最熟悉,就由你先開個頭吧。”
劉建國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團棉花堵住了。
他能說什么?說林望的壞話?當著林望的面,當著周正這尊“閻王”的面?那不成了一個搬弄是非、毫無容人之量的小丑嗎?可要是把林望夸上天……他上午精心策劃的一切,豈不都成了笑話?他自己打自己的臉?
他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咳……周部長,各位領導,我……我就簡單說兩句。”劉建國雙手交疊放在桌上,試圖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一些,“我們清水鄉……在縣委縣zhengfu的堅強領導下,在蘇縣長的親切關懷下,近期的工作,取得了一些……嗯,一些成績。”
他開了個四平八穩的頭,眼神卻不敢與任何人對視,只是盯著自己面前那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的茶杯。
“特別是林望同志代理鄉長以來,給我們的干部隊伍,注入了新的活力。”劉建國說到“林望”兩個字時,感覺自己的舌頭都有些打結,“他……年輕,有干勁,有闖勁,思想解放,工作方法……也很有魄力。”
他搜腸刮肚,將那些官面文章里的褒義詞一個個往外擠,每說一個,都感覺像是在吞下一顆苦膽。他頭頂的[不由衷]標簽,亮得刺眼。
林望適時地插話,語氣無比誠懇:“這都是劉書記領導有方。沒有書記您給我壓艙把舵,我很多工作根本不敢放開手腳去干。”
劉建國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這小子!
周正鏡片后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他沒有說話,但那枚[觀察]的標簽,亮度卻在持續增加。他聽著劉建國那些干巴巴的、如同背書般的“贊揚”,又對比著上午老錢他們那些“情真意切”的“擔憂”,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組織干部的直覺,已經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一場尷尬而滑稽的聯合匯報,持續了半個多小時。劉建國說得口干舌燥,感覺比自己做一場三個小時的報告還要累。
終于,周正合上了筆記本。
“匯報材料我們收到了。”他站起身,語氣不容置疑,“但我們這次考察,不只聽匯報,更要看實效。接下來,我們想到下面隨便走走,看看。”
“隨便走走”這四個字,讓劉建國的心又提了起來。
“劉書記,林鄉長,你們不用都陪著,鄉里工作忙。”周正的目光最后落在林望身上,“林鄉長,你陪我們就行了。你具體負責項目,情況熟。”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劉建國耳邊炸響。
他被……撇下了。
當著所有人的面,考察組組長明確表示,只需要林望陪同。這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劉建國站在那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頭頂那枚[尷尬]的標簽旁邊,一枚碩大的[屈辱]標簽,緩緩浮現。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周正一行人,在林望的陪同下,走出了會議室,走出了鄉zhengfu大院,甚至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帕薩特沒有走鄉里提前規劃好的“考察路線”,而是在一個岔路口,毫無征兆地拐上了一條顛簸的土路。
“就去下河村,修路的那個工地看看。”周正說道。
車子在工地上停下,眼前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挖掘機轟鳴,卡車來回穿梭,工人們的號子聲、金屬的敲擊聲,交織成一曲充滿力量的交響樂。一切都井然有序,安全標語隨處可見,每個工人都戴著安全帽,與鄉鎮工程常見的混亂-->>場面截然不同。
周正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他頭頂那枚[觀察]的標簽,旁邊悄然多了一絲[認可]的微光。
他們沿著剛鋪好路基的道路往前走,路邊,幾個村民正蹲在田埂上休息,抽著旱煙。
周正走了過去,很自然地蹲下,遞過去一支煙:“老鄉,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