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潞城盆地,已帶上了秋天的凜冽。
然而,濁漳河畔的辛安泉水庫工地,卻是一派與季節截然相反的、蒸騰著熱浪的景象。
巨大的堤壩雛形如同臥龍,橫亙河上,數不清的深藍工裝身影在堤壩上下蟻附忙碌。
號子聲、石夯砸地的悶響、鐵器碰撞的鏗鏘,混合著遠處碎石場開山炮的余韻,構成了一曲粗獷雄渾的安家立業交響。
堤壩一側視野開闊的土臺上,一行人肅立。
為首者身著筆挺的北洋將校呢大衣,肩章金星閃爍,正是山西督軍閻長官。
他背著手,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腳下這浩大的人間奇觀,臉上看不出喜怒。
他身旁落后半步,穿著藏青色中山裝、神色沉穩的,便是長治縣長林永年。
“好!好一個安家立業!”閻長官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嘈雜的沉渾力量。
他微微側頭,看向林永年,嘴角難得地勾起一絲贊許的弧度,“永年,長治這一盤棋,你下得漂亮。這水庫,鎖住的是漳河水,聚攏的,是萬民心啊。”
他目光掠過堤壩上那些奮力夯土的壯漢,他們身上嶄新的深藍工裝,在灰黃的土石背景下異常醒目。
“短短數月,能將數十萬流離失所的災民,擰成一股繩,變成這移山填海的生力軍,還能讓他們死心塌地。
這手段,放眼三晉,無人能及。”
閻長官的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欣賞,甚至帶著一絲心腹重臣才有的推心置腹,“長治穩,則晉東南穩。你這里,給咱山西,扎下了一根定海神針!”
林永年微微躬身,態度恭謹卻不卑不亢:
“長官過譽。
此皆賴長官威德,賴縣府上下戮力同心,更賴這些為安身立命而搏命的百姓。
永年不過順勢而為,居中調度而已。”
“好一個順勢而為!”閻長官點點頭,目光深遠,“這勢,你借得好,用得妙!民心可用,大勢在我!這,才是長治久安的根本!”
他頓了頓,語氣一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親昵,“對了,永強那小子,在督軍府干得不錯。前些日子剛給他肩上加了顆星(意指升營長),手下管著幾百號精兵。”
正說著,一個同樣穿著筆挺軍裝、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輕軍官,沿著土坡快步走了上來,正是林永強。
他先是對閻長官“啪”地一個標準軍禮:“督座!”。
然后才轉向林永年,臉上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得意,叫了聲:“哥!”
趁著閻長官目光重新投向工地的空隙,林永強飛快地湊近林永年半步,肩膀極其輕微地撞了他哥一下,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雀躍:“哥,瞧見沒?營長了!管著警衛營呢!”
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胸,嶄新的營長肩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林永年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絲無奈的笑意,低聲斥道:“在督座面前,穩重些!”
但語氣里并無多少責備,反而帶著兄長對弟弟那點小小成就的包容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
閻長官仿佛沒注意到兄弟倆的小動作,或者說,他并不在意。
他抬手指向遠處正在鋪設巨大條石的工段,那里工人號子喊得震天響:“走,下去看看!看看咱長治的兒郎們,是怎么用血汗給自個兒掙前程的!”
一行人走下土臺,匯入工地的滾滾洪流。
閻長官沒有高高在上地遠觀,而是走到一群正喊著號子、合力抬起巨大條石的工人附近。
汗水浸透了他們的深藍工裝,古銅色的臉龐上沾滿泥灰,但眼神里卻燃燒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力量感。
那整齊劃一的號子,那繃緊的肌肉線條,那沉重條石一寸寸挪動的軌跡,都充滿了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
閻長官駐足看了片刻,臉上那慣常的冷峻線條,似乎也被這熱火朝天的景象融化了一絲。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微微頷首,然后轉身,拍了拍林永年的肩膀,力道很重。
那動作里蘊含的意味,遠勝過任何語的褒獎,是一種對長治這片土地所爆發出的、令他這位督軍都為之側目的力量的深深期許。
車輪碾過水泥路面,發出低沉而悅耳的沙沙聲,與窗外呼嘯而寒風形成奇特的對比。
閻長官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點綴著新栽行道樹的田野,語氣聽不出情緒,“幾個月前,這條路還是晴天一身土,雨天兩腿泥。如今,竟成了通衢坦途。永年,你這長治縣長,手筆不小。”
林永年坐在副駕,微微側身:
“長官明鑒。
路不通,則百業難興。
災民以工代賑,水泥就地取材,算是將人力物力,用在了刀刃上。
有了這條路,縣城的機器能進來,工業區的產品能出去。”
閻長官微微頷首,目光深邃。
他想起四月那場狼狽的刺殺逃亡,走的就是這條路的前身,坑洼顛簸,馬蹄裹泥。
短短數月,天壤之別。
轎車駛近林家村地界。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峽谷入口處那座森嚴的寨門。
深灰色的水泥堡樓拔地而起,頂部架著探照燈,黑洞洞的射擊孔俯視著唯一通路。
臂戴紅袖標、身著與少年團同款草綠制服但裝備更精良的保安團士兵,眼神銳利如鷹,一絲不茍地檢查著每一輛進出車輛。
看到督軍座駕,士兵們立刻挺直腰桿,行持槍禮,動作整齊劃一,帶著一股初經戰火淬煉的肅殺之氣。
“保安團駐地。”林永年指向寨門后一片依山而建的營房區域。
整齊的營房、寬闊的操場、隱約傳來的操練口號,無不顯示著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編制已達一千五百人的精銳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