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明生活在軍區大院,是沈老爺子的秘書,平日里接觸的都是文件、報告。
報告里的貧困,只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
領導口中的困難,也只是一句句需要解決的指示。
他知道農村苦,知道農民不容易。
可是,他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如此直觀地看到過,這種苦,到底是什么樣子。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那盆清可見底的“粥”,那摻著雜物的窩頭,比任何聲色俱厲的控訴都更有力量。
他之前對丁浩說的那些大道理,那些關于“路線”、“制度”的警告,在這一盆粥面前,顯得那么蒼白,那么可笑。
丁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周光明。
他看到周光明的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灰,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聲音。
“大山叔,你們吃,我們就是路過。”
丁浩拍了拍張大山的肩膀,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哎,好,好。”張大山如蒙大赦,連聲應著。
丁浩轉身,帶著依舊處于失神狀態的周光明走出了張家。
凜冽的寒風吹在臉上,讓周光明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他這才找回了一點自己的神思。
“他家……怎么會……”他開口,聲音干澀得厲害。
“大鍋飯,出工不出力的人多了,肯下力氣的人掙的工分,養不活一家人,很正常。”
丁浩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天氣。
周光明沉默了。
“周秘書,不信?我們再去別家看看。”丁浩說著,領著他走向了另一戶人家。
第二戶人家,情況與張家大同小異,甚至猶有甚之。
家里的男人上山砍柴摔斷了腿,現在還躺在炕上呻吟,一家老小的重擔全壓在女人身上,桌上的飯食,比張家的還要不如。
第三戶,第四戶……
丁浩像一個沉默的向導,帶著周光明,一戶一戶地走,一戶一戶地看。
村里的人看到丁浩領著個城里干部挨家挨戶地串門,都覺得奇怪,紛紛從自家院里探出頭來觀望。
“丁浩這是干啥呢?領著個干部,查戶口呢?”
“誰知道呢,那干部看著派頭不小,不像是一般人。”
“管他呢,反正跟咱們沒關系。”
周圍的議論聲傳進周光明的耳朵里,他卻充耳不聞。
他的腦子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他看到的每一張面孔,都是蠟黃的,浮腫的,帶著一種長年累月營養不良留下的印記。
他看到的每一個眼神,都是麻木的,空洞的,仿佛對生活已經失去了任何希望。
他走過的每一間屋子,都是陰冷的,破敗的,散發著貧窮的氣息。
而他們桌子上的飯,無一例外,都是那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和能拉破嗓子的粗糧窩頭。
這還是在哈塘村,一個背靠大山,多少能弄到點山貨野味的村子。
那些純粹靠種地的平原村莊,又會是什么光景?
周光明不敢再想下去。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人緊緊地攥住了,喘不過氣來。
一種巨大的、沉重的悲哀和震撼,淹沒了他所有的理智和立場。
當丁浩領著他重新回到自家院門口時,周光明的雙腿都有些發軟。
他扶著門框,看著丁浩家那整潔的院子,那嶄新的窗戶,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就在這時,一股濃郁的肉香味,從院子里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