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的冬日,沒有封冰,只有刺骨的濕寒。
河水渾黃而湍急,卷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泥沙,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岸邊。
王鐵牛縮了縮脖子,把腦袋更深地埋進那件破了幾個洞的棉甲里。
他是個什長,手下管著九個兵蛋子,此刻,這十個人正站在一艘巨大的戰船上,腳下的木板被鐵索與前后數十艘戰船連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橫亙在河面上的鋼鐵壁壘。
“他娘的,這鬼天氣,冷得老子蛋都快縮到肚子里了。”一個年輕的小兵,叫李小毛的,一邊往手上呵著熱氣,一邊抱怨。
“嫌冷?”王鐵牛瞪了他一眼,聲音沙啞,“等會兒北蠻子的箭射過來,保準你渾身冒熱氣!”
另一邊的老兵,臉上有一道刀疤,正用一塊破布使勁擦拭著手中的長槍,聞嘿嘿一笑:“毛子別怕,等會兒你只要記得把槍往前捅就行。捅完了,咱說不定就能回滄州喝熱酒了。”
“喝個屁的熱酒!”李小毛撇撇嘴,“上次打贏了,將軍賞的二兩銀子,還沒焐熱呢,就讓你拿去賭錢輸了個精光!”
“放屁!我腚熱著呢!”
幾個士兵哄笑起來,緊張的氣氛,在這插科打諢中稍稍緩解了些。
王鐵牛沒有笑。
他看著河對岸那片黑壓壓的,如同烏云般壓過來的北莽軍陣,心里直發毛。
他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個滄州附近的老農,去年被拉壯丁拉來的。他只想活著回家,看看他婆娘剛給他生的大胖小子。
“都精神點!”王鐵牛沉聲喝道,“船要是被撞開了,咱們的爹媽婆娘孩子,都得讓北蠻子給殺了!”
九個年輕的士兵,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眼神變得凝重起來。
他們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目光死死地盯著前方。
這道“鐵索連舟”的防線,是高將軍想出的絕妙計策。
他們這些士兵,也為此感到自豪。這不像是在打仗,倒更像是在城墻上防守。堅固,安穩。
“嗚——”
對面,低沉的牛角號聲,如同從地獄深處傳來,宣告著死亡的降臨。
“來了!”
王鐵牛的心猛地一跳。
只見北莽軍陣中,數千名鐵甲騎兵,如同黑色的潮水,開始向河岸逼近。
“穩住!別慌!”王鐵牛大吼,聲音都有些變調,“等他們再近一點!聽將軍命令!”
戰船上的南虞軍士兵們,紛紛拉開了弓弦,架起了床弩。
冰冷的箭頭,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森然的光芒。
百步……八十步……
“放!”
遠處指揮臺上,高云的命令,通過令旗傳遞了下來。
“咻!咻!咻!”
一時間,矢如雨下!
數百支重型弩箭,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地扎進了沖鋒的北莽騎兵陣中。
“噗噗噗!”
血花四濺,人仰馬翻。
沖在最前排的北莽騎兵,硬生生被射倒了一大片!
“打中了!打中了!”
“狗娘養的蠻子,給老子死!”
南虞軍的士兵們爆出一陣歡呼。
但沒高興多久,身后的戰鼓聲突然急促起來,有人在大喊,王鐵牛轉頭一看,只見令旗正指著河里。
河里?
王鐵牛望向河中,只見黑暗之中,數艘蒙著黑布的小船正朝這邊飛速駛來!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射那些船!”
王鐵牛嘶啞地吼道。
但已經晚了。
對岸的牛角號聲,變得短促而詭異。
“咻!咻!咻!”
數十支火箭,如同惡毒的火蛇,精準地撕裂了黑布,鉆進了那些木桶里。
“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
一團團巨大的火球,從木桶中沖天而起!
那些木桶里,裝滿了火油!
被點燃的小船,化作了一艘艘死亡的火船,借助著風勢與水流,朝著南虞軍的“鐵索連舟”防線,狂奔而來!
“不好!是火攻!”
王鐵牛所在的木筏,正好處在防線的中央。
他眼睜睜地看著一艘燃燒的火船,拖著長長的黑煙,像一條憤怒的火龍,直直地朝著他和他左側的另一艘戰船之間的連接點撞來。
那根連接著他們的鐵索,在火焰的炙烤下,已經開始發紅、變形。
“快!快拿水來澆!”
“用長桿把它推開!”
士兵們驚慌失措地叫喊著,但一切都徒勞無功。
火船的速度太快了!
巨大的熱量撲面而來,王鐵牛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眉毛和頭發都開始卷曲。
他那雙看慣了生死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純粹的恐懼。
完了。
這艘船一旦撞上來,兩邊的戰船都會被點燃。
他們這十幾艘船,連同船上數百名兄弟,都會被燒成一具具焦炭。
他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家鄉的畫面。
那個總是在村口等他歸來的,瘦小的身影。
“娘,兒子可能……回不去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身邊那幾個年輕士兵,他們嚇得面無人色,甚至有人已經癱軟在地,放棄了抵抗。
一股難以喻的怒火,瞬間從王鐵牛的胸膛中爆發出來!
怕什么!
死也要死得像個爺們!
“都給老子站起來!”
他發出一聲震天的咆哮,那聲音,仿佛要將胸中的所有恐懼都一并吼出。
他丟掉了手中的長槍,脫掉了身上那件早已被鮮血浸透的鎧甲。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這個平日里憨厚老實,只知道悶頭殺敵的漢子,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兄弟們,下輩子,咱們再做兄弟!”
說完,他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如同一頭發怒的蠻牛,朝著那艘即將撞來的火船,猛地沖了過去!
“鐵牛哥!!!”
身后的士兵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王鐵牛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