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抵達萬安寺的時候,正好是晌午,沈鳶的兩個侍女正在那兒收拾回侯府的行裝。
沈鳶體弱,禁不得磋磨,身側常年兩個侍女,一個叫照霜的抱劍立在門口,另一個叫知雪的在整理衣物,疊上兩件,便嘆一聲,再疊兩件,再嘆。
侍女抬抬眼皮,瞧見沈鳶正在桌前懸腕繪圖,也不知是不是禮佛幾日,竟沾染上了淡淡的香火氣息。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側臉,濃密纖長的睫毛,蒼白的皮膚、青澀卻i麗的眉眼,連執筆的指尖都仿佛透明了。
分明是如玉少年,只是縈繞著揮之不去的羸弱病氣,禁不住又嘆一聲。
沈鳶終于瞧了她一眼:“你讓誰給扎漏氣么?”
怎么活像讓針戳了的皮鞠,泄氣泄個沒完了。
知雪五官都皺一起了,愁眉苦臉說:“咱們真回侯府啊?”
“公子,咱們走的時候小侯爺可放出話了,讓你別撞在他手里。”
沈鳶眼皮抬也不抬,說:“不回侯府還能去哪兒?你倒是給你家公子找個地方。”
知雪不說話,半晌卻猶豫著開口:“公子,我這兩天聽人說……那小侯爺性情大變。”
沈鳶不說話,知雪就接著往下說。
“聽說小侯爺挨過了家法,足足昏睡了一整日,醒了以后,脾氣便差了許多,他那院里趕出去了好些仆從,還問了好幾次你回去沒有。”
“就連衛家三爺四爺來看望,都讓他給叮咣五四一頓好打,攆了出去。”
“好歹是親戚,平日里那小侯爺待他們雖不算親厚,也沒這樣不留情面過,可見如今是兇性大發,公子你要回去,還不讓他剁成肉餡兒啊?”
沈鳶倒是頓了一頓,目光閃過一絲異色,半晌道:“他離那兩個遠點,對侯府倒是好事兒。”
知雪卻咂舌:“公子,你還是顧著點自己吧。”
“京里說書先生都說,衛瓚在戰場上徒手就能把人穿糖葫蘆串兒,腦袋掛在腰上當鈴鐺。”
“外頭人都說他……”
少女形容越發古怪夸張,沈鳶終于還是擱下了筆,叫停了她繪聲繪色的敘述
“知雪。”
“公子?”
“我已過了聽鬼怪故事的年紀了,衛瓚也不是牛頭馬面。”沈鳶道,“你也不用這樣嚇我。”
再講一講,恐怕衛瓚就要長出八個眼睛四只手來了。
“……您聽出來了啊。”知雪訕訕說,“我就是想說,咱們這次回去……就小心點兒,別惹他了吧。”
“公子,咱們是寄人籬下呢。”
住著侯府,還讓人家小侯爺挨了家法軍棍,足足二十軍棍,饒是那衛瓚身強體壯,也在床上躺了幾天。
就算人人都知道沈鳶跟衛瓚不對付,也沒鬧出過這么大的事兒來。平日里再怎么胡鬧,也不過是教對方被罰掃院抄書,國子學官宦勛貴子弟居多,連個藤條戒尺都用得少。
誰知這次就鬧出這么大亂子,只怕回去日子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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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還得從幾天前,他倆旬考拌嘴說起。
其實他們兩個爭嘴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國子學里但凡遇見,便要爭起來,衛瓚性傲而嘴毒,沈鳶平日里裝得似模似樣,卻又偏偏愛與衛瓚爭風頭。
幸而平日衛瓚在昭明堂,與沈鳶所在的文昌堂并不相及。
誰曉得偏偏旬考時,博士突發奇想,將兩堂合在一起考校,沈鳶和衛瓚還抽到同一道題。
兩人還答了個南轅北轍。
當場就冷一句熱一句挑釁起來。
旬考讓先生喝止了,考后還要接著陰陽怪氣。
衛瓚抱著胸,笑他見識短淺:“紙上談兵罷了,趙括見了你都要
甘拜下風,昔日趙國有你,二十萬大軍也不必被困四十日,當即就能全軍覆沒。”
沈鳶神色溫文和氣,指桑罵槐:“趙豈亡于趙括?不過是亡于虎父犬子,趙王后嗣無能。區區口舌之辯,倒有那蠢貨放在心上。”
又往來唇槍舌戰幾回合,兩人皆恨得牙根癢癢。
衛瓚走到他面前,說:“沈鳶,你這一張嘴,倒生的厲害。”
沈鳶淡淡抬眸,粲然一笑,說:“比不得小侯爺,書讀不多,仗勢欺人倒是厲害。”
衛瓚看他半晌,估摸知道他身子骨弱不能挨揍,只提著衣襟,把人摜在墻上。
“我仗勢欺人?還是你一直挑撥是非?”
衛瓚倒也沒露出兇相,只逼近了耳側,語調透著一絲懶意:“沈鳶,若是在軍營里,我早整治你了。”
沈鳶挑眉:“怎么,小侯爺上過一次戰場,便這樣了不得了。”
衛瓚便笑,說:“自然了不得。”
“若非如此,沈鳶,你怎么眼紅成這樣。”
“一個弓都拉不開的廢物,倒還想上戰場。”
正正好戳在沈鳶死穴上,半真半假紅了眼睛。
衛瓚不知為什么愣了一愣,正欲開口。
就聽學正在身后一聲爆喝。
“衛驚寒!衛瓚!你給我松手!”
“誰教你的欺凌同窗!”
沈鳶的白裘早已滾落在地,手中書卷在動作間四散,人也讓衛瓚按在墻上。
這模樣倒真像極了衛瓚打算對他動手。
沈鳶是有點裝模作樣的心機在身上的,在只有衛瓚能看見的角落,故意唇角綻開絲絲縷縷笑意。
眼見那小侯爺變了臉色,卻驟然垂眸,做一副凜然受辱、柔中帶剛的模樣:“小侯爺出身高貴,應當以德服人,不過口舌之爭便要以力屈人,沈鳶恕不能從。”
裝得好一副錚錚風骨,引得學正更為震怒。
他垂眸時,心底便隱隱蒸騰出一絲竊喜得意來。
衛瓚看向他,那雙總是慵懶風流的眼睛含了一絲不屑,道:“沈鳶,你得意了?”
“總玩這一套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就一直裝下去。”
那快意又仿佛讓水潑熄了似的。
他在衛瓚眼底審視形容可憎的自己,含笑道:“必不負小侯爺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