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數周到,卻并無尋常百姓見到官老爺的惶恐之態。
鄭知縣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看不出深淺的溫和笑容:“哦,秦明,不必多禮。此番喚你前來,非為公事,只是近日縣中頗多關于靠山屯的傳,本官心中有些疑問,特找你來問問話,以免民間以訛傳訛,傷了和氣。”
話語輕描淡寫,但直接定了調子——非正式問話。
“大人請問,草民必定知無不。”秦明垂首道。
“好。”鄭知縣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像似隨意地問道,“聽聞前日黑風寨頑匪襲擾了靠山屯,規模上百聲勢不小。而你率領護村隊竟能將其擊潰,斬獲頗多,實乃大功一件,不知…傷亡幾何?軍戶們可還安穩?”
秦明心中了然,這是開場白,也是試探。
“回大人,托皇上洪福、大人虎威,賴村民齊心,僥幸擊退匪徒。”
說到這,秦明聲音沉痛起來:“然靠山屯亦傷亡慘重,戰死五人,重傷三人,輕傷者數十余,房屋工事損毀頗多。如今正艱難重整,所幸得大人賞賜及榮昌貨棧義助,才暫解燃眉之急,人心稍安。”
秦明將功勞先推給皇帝和知縣,再強調慘痛代價和知縣的關懷,回答得滴水不漏。
鄭知縣點點頭,面露憫-->>色:“唉,百姓何辜?遭此劫難!爾等奮勇抗匪,保境安民,其志可嘉,其情可憫。然,縣撫恤善不過是杯水車薪。”
說到這,鄭知縣話鋒突然一轉,語氣依舊平淡:“本官還聽聞,匪患之后,你在大力推行新的農事之法?譬如,堆肥?甚至還在研制新式農具?可有此事?”
正題來了!
吳德昌喝茶的動作微微一頓,眼角余光掃向秦明。
堂上其他吏員也豎起了耳朵。
秦明坦然承認:“回大人,確有此事。只因靠山屯地少貧瘠,軍戶生計艱難。草民偶從一些殘破古籍中見得前人些許堆肥壅田、改良農具之法,便與屯中鄉親嘗試效仿,只為能多打些糧食,糊口活命,實無他意,此乃無奈求生之舉,不敢稱‘推行’。”
“哦?古籍?”鄭知縣似乎來了興趣,“不知是何古籍?所載之法,竟能于寒冬令土地呈現異象,引得好事者驚呼為‘祥瑞’?”
圖窮匕見!
“祥瑞”二字終于被擺上了臺面!雖然是以“好事者驚呼”的方式點出,但其間的殺機,已然彌漫開來!
吳德昌嘴角勾起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冷笑。
馮師爺在一旁低眉順眼,仿佛事不關己。
秦明深知關鍵的時刻到了,猛地抬起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愕”和“惶恐”,聲音都提高了些許:“大人明鑒!絕無此事!此乃天大誤會!甚至…甚至是有人惡意構陷!”
“那所謂‘異象’,不過是草民按古法漚制的肥料,因密封尚可,冬日里發酵產熱,致使地氣微騰,加之肥料顏色深黑,與周圍土地對比鮮明而已!此乃最尋常不過的農事之理,怎敢妄稱‘祥瑞’?”
秦明的語氣也變得激動起來:“此等狂悖之,若非無知妄人信口雌黃,便是包藏禍心之輩欲置我靠山屯于死地!草民懇請大人明察,嚴懲此等散播謠,擾亂民心之徒!”
這一番話,直接將“祥瑞”定性為“誤會”或“構陷”,把自己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并且點出了造謠者“包藏禍心”,將矛頭隱隱反向擲出。
堂上瞬間寂靜。
秦明這番激昂的辯解,既洗脫了自身嫌疑,又將難題拋回給了知縣——你是要追究我這個一心為民求生的軍戶,還是去追查那“包藏禍心”的幕后之人?
鄭知縣臉上的溫和笑容似乎淡了些,他輕輕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看不出喜怒。
吳德昌則放下茶杯,終于開口,聲音陰惻惻道:“哦?構陷?秦團總倒是挺會倒打一耙的。本官怎么聽說,是有些行商親眼所見,驚呼而出,并非空穴來風。更何況你所那‘古籍’、‘古法’,究竟從何而來?為何本官乃至縣學教諭都未曾聽聞?莫非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海外邪術不成?”
吳德昌直接將“古籍”斥為托詞,并暗示其可能來自“海外邪術”,這頂帽子同樣惡毒,與“祥瑞”之罪異曲同工。
秦明心中冷笑,面上卻愈發“誠懇”:“回縣丞大人,草民所句句屬實。那古籍乃家傳殘本,早已毀于兵火,只依稀記得些片段。至于是否邪術…”
他話鋒一轉,帶著幾分豁出去的悲憤:“堆肥之法,無非是將秸稈、糞穢等物堆積發酵,取其肥力沃田,此乃化腐朽為神奇,利國利民之事,與邪術何干?若此法為邪,那天下農戶積糞肥田,豈不皆成了邪徒?草民愚昧,實在不解!”
秦明再度巧妙地將自己的行為與千百年來的農家肥傳統聯系起來,瞬間將吳德昌的指控拉低到荒謬的程度。
堂上幾個出身農家的小吏以及衙役甚至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吳德昌被噎了一下,臉色有些難看。
這時,鄭知縣抬手止住了還想說話的吳德昌,淡淡道:“好了,不過是一些農事上的嘗試,何必爭執不休。”
“秦明!”
“草民在!”
“你一心為靠山屯謀生路,其情可原。然,行事當有分寸。”鄭知縣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農事乃國之根本,亦關乎百姓信仰。些許改良無傷大雅,但若過于標新立異,惹得民間物議沸騰,甚至引來‘祥瑞’、‘邪術’之非議,那便不是農事,而是政事了。你可明白?”
此番話,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實則重點落在了對秦明的“告誡”上。提醒他“分寸”,不要“標新立異”,不要惹出“非議”。
潛臺詞便是:你搞可以,但別再鬧出大動靜,別再給人留下把柄,否則,事情的性質就變了。
秦明立刻躬身:“大人教誨,草民銘記于心!草民所為,只為活命,絕無標新立異之心,日后定當更加謹慎,絕不會再授人以柄,給大人添亂!”
鄭知縣似乎滿意了這個態度,點了點頭:“如此甚好。至于那妄傳謠之人,本官自會派人查訪。你退下吧,好生安撫身邊人,謹慎辦事。”
“謝大人明察!草民告退!”秦明再次行禮,緩緩退出了大堂。
走出縣衙,冷風一吹,秦明才發現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堂上看似平淡的問答,實則兇險異常,一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知縣的態度很微妙,保了秦明,但也提出警告了,劃下了紅線。而吳德昌的殺意,則是毫不掩飾。
“祥瑞”風波,暫時被壓下了,但秦明知道,這絕非結束。
他回頭望了一眼森嚴的縣衙大門,目光凝重。
知縣,他到底扮演著什么角色?僅僅是維持平衡?還是另有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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