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看向黃宗羲,見他眉頭緊鎖,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這份凝重和慌亂,也被海登敏銳地捕捉到,他臉上的得意之色更濃,幾乎要笑出聲來,那是一種小人得志的猖狂。
“怎么?是真的?”畢懋康瞧了一眼和蘭人后低聲問道。
黃宗羲點了點頭,不過他的目光在圖紙上停留的時間越久,他臉上的凝重就消退得越快。
“怎么?”張佳玉發現了這種變化,立即問道。
黃宗羲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取而代之的是輕松和坦然,最后化為幾乎無法抑制的荒謬與鄙夷。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圖紙,直直看向正用期待和挑釁眼神望著自己的海登,又緩緩掃過面露期盼的沙皇和羅剎大臣。
他緩步上前,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冷笑。
這聲冷笑在寂靜的大廳里顯得格外刺耳。
海登看到他這笑容,不知為何,心臟突然跳了一下,整個人也僵住了。
“陛下,”黃宗羲轉向沙皇,語氣嚴肅,“外臣方才,險些被這半張圖紙唬住了...”
他特意加重了“半張”兩個字。
“我原以為,和蘭泱泱大國,東印度公司富可敵國,縱使行徑不堪,于格物之道上,或許真有幾分獨到之處。”
說到這里,他倏地語氣一轉,變得銳利如刀,“然而,今日得見這核心技術,方知何為夜郎自大,徒惹人笑!”
他拿起半張圖紙面向眾人,聲音陡然提高,“此圖所繪,不過是我大明初代蒸汽紡織機之鍋爐與氣缸基礎構型,且還是效能最低的那種,其后的傳動、調速、冷凝核心,一概全無,拿著這如同孩童描紅般的殘卷,竟敢妄出售技術?”
“海登先生,請問,您是要教羅剎的工匠,如何造出一個只會燒開水,卻無法做功的鐵皮罐子嗎?這就是和蘭東印度公司的誠意?這就是你口中足以改變國運的技術?”
黃宗羲的厲聲質問,如同驚雷在大廳中炸響,震得海登頭暈目眩,也讓所有羅剎人從“和蘭也有蒸汽機”的幻想中情形過來。
面對海登的啞口無和羅剎君臣驚疑不定的目光,黃宗羲不再多,他直接向沙皇躬身一禮,“陛下,既然和蘭人喜歡用圖紙說話,那外臣,便也用圖紙回應。”
他轉向侍從吩咐道:“取筆來!”
隨身攜帶的炭筆被呈上,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知道這位明國的使臣要做什么。
只見黃宗羲深吸一口氣,拿起筆后眼神瞬間變得專注而銳利,仿佛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他執筆的手穩如磐石,筆尖落下,沒有絲毫猶豫。
線條,猶如擁有生命般,從筆尖流淌而出。
他先是從和蘭人那半張圖的末端開始接續,一根連桿,一個飛輪,一個精巧的曲軸結構...他畫得極快,卻又無比精準,每一筆都仿佛經過無數次的重復。
沙皇和奧爾丁等人不由自主圍攏過來,他們震驚得看著眼前的一幕。
這個年輕的明國人,竟然在憑空復原那缺失的后半部分,而且其熟練程度,遠超他們想象!
“這里,”黃宗羲一邊運筆如飛,一邊沉聲解釋,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是曲柄連桿機構,將活塞的往復運動轉化為飛輪的旋轉...此處,需加裝離心調速器否則速度失控,機器頃刻即毀...還有這里,冷凝回水系統,乃是提升熱效之關鍵...”
他不僅畫出了結構,更隨口道出了每一個部件的名稱、功能和原理!
張佳玉本還擔憂,此乃大明機密,黃宗羲如此輕易脫口而出,是否...
可當他看輕包括大明官員在內的所有人一臉茫然之后,他這心就定了。
這里只有黃宗羲跟隨王徵學習蒸汽機,也只有他懂這些構造,他的侃侃而談,此刻便是對牛彈琴。
當然,黃宗羲的目的也并不是現場教學,他也不敢,他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告訴這里的所有人,這張圖紙的來源,仍舊是他們大明!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張完整、精密、遠超和蘭人那殘破半張圖的蒸汽機結構圖,赫然呈現在眾人面前。
黃宗羲放下筆,目光再次投向面無人色的海登,語氣帶著一種冰冷的憐憫,“海登先生,您看,這次是那臺機器完整的模樣,此圖所繪,乃是我大明清江船廠初代固定式蒸汽紡織機的原始構型,也是后來松江府第一批蒸汽紡織機的母型,我在船廠日夜修改,繪圖不下百次,對其每一個零件,都了然于心。”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