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崔麟就被送去了國子監下設的崇文館。
相較于前朝,崔家子嗣不豐,在此就讀的皇子皇孫屈指可數,遠不及貴族重臣們的子孫。
三皇子的身份其實挺尷尬的。
先帝本意是親自教養他,立他為太子,承接大統。但他卻沒能等到三皇子長大到能夠獨當一面時就崩逝,而唐文風對攝政大臣沒想法,因此選擇了崔徹繼位。
按照前朝的那些經驗來看,皇帝即位后,最先解決的就是三皇子。但崔徹與三皇子的關系卻很好,不僅將他一直養在宮中,還讓自己的獨子親自他。
再加上唐文風還教導他,很多人私下猜測過,崔徹是不是在養皇太弟。
但他對三皇子又不嚴厲,根本沒有按照儲君培養。
大臣們左思右想,覺得崔徹可能是想將他養廢。這樣既能博一個好名聲,又去除掉了一個大患,一舉兩得。
所以很多大臣都暗暗叮囑家中去宮中陪讀的同齡子孫,不讓他們與三皇子太過接近,免得招來禍端。
三皇子一直沒將自己被暗中孤立的事告訴給唐文風還有崔徹,他總是作出一副很冷淡,不屑與這群傻子為伍的神色。
看似高傲,實則內心很是脆弱。
所以在知道唐文風有女兒后,他才會那么崩潰的大哭。
現在好了,他知道太傅還是愿意寵著他的,還不用再回宮去和那群表里不一的陪讀一塊兒上課。
崔麟高興的不行。
以至于崇文館內的學生們在看見他面色溫和地沖他們點頭時,一邊慌不迭地行禮,一邊在心中納悶兒。
這三皇子怎么和傳里的不一樣,這也不冷漠傲氣啊。
果然,傳不可信。
還有幾人是宮中陪讀小孩兒的大哥,在三皇子找了個空位坐下后,他們直起身互相看了看后,在心中暗暗決定,回去后一定要揍那幾個胡說八道的小子一頓。
比三皇子還大兩三歲呢,一點不懂事不說,還滿口瞎話,當真是氣煞人也。
在宮中聽著夫子念書的幾個陪讀小孩兒莫名其妙的抖了下,總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
“唐大人!唐大人!”
唐文風答應了崔麟放學后會去接他,自然是要說到做到的,但是沒想到第一天就出了岔子。
在他從京兆司出來沒多遠,一老嫗便踉蹌著撲到了他面前,抓著他的一角袍子哭的聲淚俱下。
走在他身側的龍騰身體緊繃,一旦這婦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他會出手瞬間擰斷她的脖子。
好在此人不過是一普通婦人,攔住唐文風是想要告狀。
“老人家先起來,您有什么事先說與我聽聽。”
早就等在馬車旁的硯臺走了過來,將老人扶了起來。
老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因為情緒太過激動,她的話有些顛三倒四,但唐文風他們見得多了,也能從中拼湊出完整的事。
*****
這位老人姓邱,家住京外設立的懷鹿縣。
京城周邊設有十三縣,最富饒的是澎水縣,離京不過六十三公里,懷鹿縣則是其中一個不上不下的小縣城。
邱氏今年七十有二,膝下有一子二女,兩個女兒都已嫁為人婦,兒子是老來子,今年不過三十。
邱家幺子十九那年與隔壁豆腐坊的閨女孟氏結了親。孟氏長他兩歲,二人也算得青梅竹馬。婚后兩人第二年便生了一個女兒,又兩年后生下一個兒子,夫妻恩愛,兒女雙全,再加上兄弟姐妹和睦,長輩慈愛,可羨煞了不少人。
孟氏有個大哥,早年不慎在冬日跌入河中,凍壞了身子,不能再生育,但他與其妻育有一女,夫妻二人恩愛和睦,也就對這方面不是太在意。
就在去年開春,懷鹿縣令于繼安的大哥攜帶家眷前來投奔于他。因著老家酒樓的生意做不下去,一年接一年的虧損。懷鹿縣令的大哥一狠心便將酒樓轉了出去。
于繼安爹娘早逝,是于繼平將他拉扯大,還供他念書考科舉,對他來說,這位大哥亦兄亦父。
所以在他們一家前來投奔他時,他是極其歡迎的,甚至還動用關系在當地給他大哥低價盤下了一個鋪面,讓他繼續開酒樓。
有懷鹿縣令這層關系,他大哥酒樓的生意不說多好,但也絕對不差。
要說邱孟兩家和這懷鹿縣令的大哥一家應當是扯不上半點關系的,畢竟邱孟兩家就是普通老百姓。
但倒霉就倒霉在,于繼平的酒樓和先前那個豆腐老板起了齟齬,那家老板不愿意再供豆腐給他們酒樓。
于是于繼平打聽過后,就找上了孟家豆腐坊。
一開始也沒出什么事,直到有一天,孟氏的大嫂感染了風寒,她女兒便自告奮勇和豆腐坊里的工人一塊兒去送豆腐。
哪知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連一塊兒去的工人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女兒一向很乖,過了午時還沒回來,孟氏的大嫂就慌了。連忙拖著病體去找了公婆。公婆立馬讓年輕腿腳快的工人去讓孟家大哥回來一趟。
孟家大哥在布莊做掌柜,工人找來時,他和老板說了一聲便急急忙忙回了家。
他問清楚了事后,便去于繼平的酒樓詢問,但酒樓里的掌柜和店小二都說他女兒和工人送完豆腐就趕著車走了。
孟家大哥沒有注意到其中一個店小二欲又止的神色,急著找女兒的他又急匆匆回了句。
邱家聽說后,也急忙四處找人詢問。
如此找了三天后,也不見女兒半點蹤跡。
孟家大嫂本就生了病,女兒又失蹤,大受打擊的她竟是倒下了。
布莊老板人好,見孟家大哥家中出事,特意許了他一月假期。
孟家大哥感激地回了家。
每日除了照顧妻子外,他大多時間都在外頭尋找女兒。附近住戶有冷嘲熱諷說他瘋了的,也有同情他幫忙留意的。
一直到一個半月后的晚上,鄰居家的一個大哥砰砰砰敲響了他們家的大門,說找到他們家的女兒了,在他媳婦兒娘家的那個村子。
孟家人激動的不行,硬塞給了鄰居大哥一兩銀子后,叫上邱家小兒子一塊兒,和鄰居大哥連夜趕車去了那個村子。
到達村子后,鄰居大哥領著他們去了一戶人家,敲開門后,來開門的他媳婦兒。
鄰居大嫂看見孟家大哥和邱家小兒子后,就是一拍大腿,嘴里說著造孽。
孟家大哥和邱家小兒子心里頓時一咯噔,都浮起了不妙的念頭,忙問怎么回事,能不能現在就帶他們去接女兒。
鄰居兩口子回屋叫了家里的壯勞力,這才一邊領路,一邊和他們說著事,好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
據鄰居大嫂說,她娘摔了一跤,她才帶著自家男人回來看看的,哪知道竟然瞧見了孟家失蹤的丫頭。
一開始他兩口子都不敢認,孟家小丫頭多俊多乖巧啊,他們眼前這人卻瘋瘋癲癲的,黃皮寡瘦的。
兩口子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直到那家人察覺不對,出來趕人,他倆才離開。
那家人從上到下都是出了名的混,鄰居大嫂怕他們把人轉移,天一黑就催著自家大人趕緊走。
鄰居大哥一路緊趕慢趕,驢子都快跑出白沫子了。
說話間,一行人來到了那特混的一家大門口。
敲了半天門,里頭才響起格外不耐煩的聲音。
那人打開門看見這么多人,當即臉色一變就要關門,卻被鄰居大哥一把頂住了。
孟家大哥和邱家小兒子立馬沖了進去。
很快,里頭就傳來孟家大哥崩潰的哭罵聲,還有邱家小兒子與人動手的罵聲。
鄰居大嫂娘家兄弟多,村里其他人怕這家人,不敢惹,她可不怕,當即帶著自家男人和兄弟也沖了進去。
鄰居大哥見邱家小兒子一打多吃虧,立馬和大舅哥小舅子他們去幫忙。
鄰居大嫂看見被孟家大哥用被子緊緊裹起來的孟家丫頭,鼻頭都酸了。
這孟家丫頭乖的呀,平時采了花總愛送她一把。
鄰居大嫂這邊人多,很快就把人打趴下了。
村長和村里的族老聽見動靜趕了來,聽鄰居大嫂快人快語說明了事后,什么也沒說就讓開了路。
孟家大哥把女兒接回去后,立刻請了大夫過來。
哪知道大夫一診脈,就告訴給了他們一個更不幸的消息,他女兒懷孕了,有一個月了。
孟家大嫂大悲大喜又大悲之下,一口血吐了出來,就這么倒了。
第二天天還未亮,孟家大哥就去衙門敲響了鳴冤鼓,將村里那伙人告了。
哪知道那家人竟說他們是好心收留孟家丫頭,她當時倒在路邊,衣衫不整的,昏迷過去也叫不醒。醒來后問她什么也不說,瞧著是個傻的。他們便將她留下了,還給她一口飯吃,一件衣穿。
孟家大哥氣憤異常,幾乎說不出話。他花重金請來的訟師質問這家人,說孟家請人畫了女兒這么多畫像張貼在城中,他們會看不見?另外,既是收留,為何不報官,又為何要對孟家女兒做出那等齷齪事!
那家人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訟師又向于繼安道,孟家女兒身上有虐待痕跡,這種種都可以證明,這家人并非收留。更甚至,他十分懷疑,孟家女兒并非是他們在路邊發現,而是被他們所擄掠。因為他們家因為名聲不好,至今有兩個兒子未曾娶親。
于繼安在命人走訪過后,確認了部分事實后,見這家人竟還是不肯承認,便上了刑。
一通板子下來,這家人終于是忍不住招了。
但據他們所說,人的確是被他們在路邊撿到的。兄弟二人見她臉上有傷也絲毫不妨礙美貌,便動了心思,將人帶了回去,當做共妻。
孟家大哥再忍不住,沖上去對著他們一通拳打腳踢。
衙役們故意遲了一步才去把人拉開。
最后,這家人被依次判處了兩年到十年不等的刑罰。
事情到這兒本該告一段落了。
卻不想,孟家女兒在家里人無微不至的照顧下,今年開春竟然清醒了過來。
*****
邱氏拖著一把老骨頭從懷鹿縣步行至京城,幾乎去了半條命。
唐文風看她搖搖欲墜,讓她先歇一歇再說,但邱氏連連搖頭,哭著說若是能為家中人申冤,她就是舍了這條命都甘愿。
唐文風無法,只能讓她上馬車,一路邊走邊說。
邱氏見自己身上臟,不敢坐在榻上,便直接坐在了車板上。
唐文風拉了幾次也拉不動她,只能隨她去。
邱氏坐在車板上,繼續說著:“恬恬清醒后便抱著她爹大哭,說這于家酒樓不是好人,是他們的少東家將她擄了去。”
唐文風和龍騰驚訝:“這懷鹿縣令知曉嗎?”
邱氏咬牙切齒:“怎會不知曉!若不是他,我兩家又怎么落得近乎家破人亡的下場!”
*****
于繼平的兒子叫于家寶,在聽說收留孟恬恬的那家人都坐牢后,有些怕了,便將自己和朋友做的事和自家爹娘說了。
于母怒不可遏,不敢相信他竟然會做出這種混賬事,當即就要打斷他的腿。
于繼平卻不讓她動手。說家里就這么一根獨苗苗,打壞了怎么辦。
于母說好,你不讓我動手教訓他,那就送他去自首。
于家寶哪里肯,哭著抱著自家爹的腿,讓他想想辦法,說自己是被朋友攛掇的,抓孟恬恬不是他的本意。他可以道歉,可以賠錢,就是不能去坐牢。坐牢他這一輩子就毀了!于家可就他一個男丁,不能壞了名聲!
于繼平本就不想他去坐牢,聽了他的話后,更是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咬了咬牙,私下找到了于繼安,和他說了于家寶做的事,然后幾次強調是他那些狐朋狗友教唆他的。
于繼安簡直不敢置信。
于繼平見勢不妙,便打起感情牌來。說自己早些年為了養家,為了供他上學,只要掙錢,什么臟活苦活都干,不然也不至于就這一個兒子。他知道于家寶做的不對,他可以帶著兒子去給孟家賠禮道歉。實在不行,也能讓孟恬恬進門,做他們于家的兒媳婦。只是不能讓于家寶去坐牢,不能毀了他一輩子。
見于繼安神色動搖,于繼平再接再厲,說他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百年后,還得于家寶給摔盆捧牌位之類的。
于繼安是個思想很傳統的男人,在他的認知里,沒有兒子,那相當于斷子絕孫。
但他又與發妻感情深厚,不愿納妾。便一直將侄兒當自己的半個兒子看待。
若非大哥膝下也只有一子,他是想將于家寶過繼的。
一番哭訴下來,于繼安做下了決定。
等到第二天孟家來狀告于家寶時,于繼安以證據不足為由,將此事暫壓。
過后通過自己的關系,將所有與這事有牽扯的人都解決了。能用錢收買的便用錢,不能的,便用權。
他能在京城下設的十三縣之一穩坐多年知縣,手段并不一般,也不像表現出來的那么公正。
于是等到孟家和邱家四處去尋找線索后,發現什么也找不出來,除了他們兩家,所有的人竟像是失了憶,無論怎么問,都說不知道,不記得。
就連鄰居家也閉門不見。
就在他們走投無路時,一個曾在于家酒樓做過活的店小二主動找上了他們,說他那天親眼看見于家寶和他的幾個朋友將孟恬恬迷暈后帶走,那名工人也被他們打暈后扔進了馬車。他愿意給他們作證。
邱孟兩家欣喜不已,連聲感謝。
哪知第二日在衙門等候許久,也不見約好了的店小二前來。
于繼安還因此杖責了孟家大哥十棍,說他戲耍朝廷命官。
邱孟兩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店小二為什么爽約。
直到幾天后,有人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了一具尸體。打撈上來后,正是店小二。
邱孟兩家這才后知后覺的知道,于繼安是準備包庇他大哥一家了。
于是商量過后,孟家大哥和邱家小兒子決定上京告御狀。
于繼安再能只手遮天,難不成還能將手伸到京城去嗎?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兩家的一舉一動都已經被于繼安拍的人監視著。他們二人剛出了懷鹿縣不遠,就遭遇了一伙劫匪。孟家大哥當場斃命,邱家小兒子逃跑途中跌入河中,生死不知。
消息傳回去后,身體本就千瘡百孔,吊著一口氣的孟家大嫂當場氣的口吐鮮血,一命嗚呼。孟家老兩口幾次三番遭受打擊下,終于是撐不住暈了過去,再次醒來后,已是中風癱倒在床。
邱氏不信小兒子死了,每日瘋瘋癲癲吵著鬧著要去城外找兒子。直到有一日,她趁著兒媳婦和孟恬恬照看孟家老兩口的時候,嘴里念念叨叨出了城。
因著她瘋了,于繼安派來的人也沒將她放在心上,一個七十多歲腦子有問題的老太太,出了城之后還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是個大問題。
他們哪里知道,邱氏是裝瘋,她連兒媳婦都騙了過去,就是為了讓所有人相信她瘋了,這樣,她才能離開被于繼安監控著的懷鹿縣。
她大半輩子都在懷鹿縣里打轉,要說心里不忐忑是假的,但是想到兩家的遭遇,和如今這般幾乎家破人亡的境地,她愣是一路走走停停,靠著乞討來到了京城。
期間怕于繼安的人追上來抓她,她還避開了官道,多花了不少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