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點的鐘聲仿佛猶在耳際震顫,淺水灣三號別墅巨大的客廳里,唯有座鐘指針行走的滴答聲在無邊寂靜中回蕩。
維多利亞港璀璨的燈火透窗而入,卻映不透籠罩在此間的緊張陰云。
林火旺靠坐在寬大的意大利真皮沙發中,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塊幾乎融盡,深邃的目光沒有焦點地停留在遠處那部沉默的黑色專線電話上。
高喬浩坐得筆直,身體前傾,雙手不自覺地交握在膝頭,指尖冰涼。
他看著腕表上那根無聲滑向零點的秒針,又望了望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喉嚨發緊。
英國人最講體面私隱,午夜時分,指望怡和洋行的大班能“破例”?簡直是天方夜譚!
怡和那幫爵士們養尊處優的作派,他太清楚了。紐璧堅就是再急迫,難道能撇下他所謂的貴族風度,像被追債的癟三一樣,深更半夜打電話來求人?
緊張擔憂的盡頭是無望的麻木,高喬浩感覺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沉甸甸地下墜。
若錯失這個節點,明日開市置地股價跳水……老板那環環相扣、耗盡心血布局的棋局……
就在他幾乎被這令人窒息的漫長等待壓垮之際——
“鈴鈴鈴——!!!”
那部厚重的黑色電話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塊,驟然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嘯!
寂靜被瞬間洞穿,鈴聲帶著蠻橫的穿透力,在空曠的客廳里反復震蕩、碰撞、回響!
高喬浩像是后背被扎了一針,猛地彈起,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目光死死釘在那部瘋狂鳴叫的電話機上。
而沙發里的林火旺,就在鈴聲炸響的同一刻,嘴角已極其自然地向上扯動,牽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那是一種了然、掌控一切的笑意。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等待那急迫的鈴聲多響半下,身體前傾,修長的手指已沉穩地握住了冰涼的聽筒。
“哈嘍?”林火旺的聲音平穩如常,甚至帶著一絲慣有的禮貌性慵懶,仿佛接起的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深夜問候。
“哈!小林生!這么晚打擾,實在抱歉!”聽筒那頭,紐璧堅的聲音以一種與他身份不符的熱情猛地撞了出來,幾乎在空氣里濺起看不見的漣漪。
那份熱絡帶著刻意的親近,像一只急于攀附的手。高喬浩離得不遠,聽得真切,緊繃的心弦驟然松弛,隨之涌上的是對老板算無遺策的嘆服——他竟連對方會在這個最不體面的時間來電都算準了!
“哦?是紐璧堅爵士?”林火旺的聲音恰到好處地揚起了些許“意外”,隨即迅速轉化為一種得體的“驚喜”,尾音帶著恰到好處的上揚,“您太客氣了!這么晚還勞您致電,是我過意不去才對。是有什么緊要的事找我?”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著痕跡地遞給高喬浩一個篤定的眼神。
高喬浩心領神會,立刻無聲地躬身退開幾步,站到落地窗旁的陰影里,屏息凝神。
“小林生哪里話!”紐璧堅在那頭大笑起來,笑聲爽朗,卻隱隱透著一股極力掩藏的急切,“我們朋友之間,哪里需要講究這些虛禮?
說起來,上次你報社那批先進印刷機在海關遇到點小麻煩,我不也是大晚上的,放下其他的事,跑上跑下,把港督麥理浩爵士都驚動了!哈,也是小林生面子夠大呀!爵士一聽說是你的設備,親自下令放行!這份信任和看重,在港島的華商里,是獨一份啊!”
紐璧堅不厭其煩地再次強調起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其用意不自明。
林火旺握著聽筒,眼底滑過一絲冰冷的譏誚,臉上卻配合地堆滿“感激”:“紐璧堅爵士的幫助,小林時時刻刻銘記在心!在港島,若非紐璧堅爵士和諸位英資公司大班們的關照和提攜,我這新來乍到的,真是寸步難行!”
他刻意加重了“英資公司大班們的關照”,語氣真誠得無懈可擊。
“這就對了嘛!小林生明白事理!”紐璧堅聲音里的熱切更濃了一層,帶著循循善誘的味道,“我們英資財團在港島根深葉茂,實力雄厚,始終掌控著這片土地的經濟命脈。
華人公司想在港島真正立足,做出大事業,哪一個背后沒有我們英資大公司的支持?或者像匯豐這樣的金融巨頭點頭?絕無僅有!匯豐的金庫不開,華資想獨立壯大?想都別想!”
他停頓了一下,拋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誘餌:“尤其是像小林生你這樣的年輕俊杰,有魄力,有手段,前途不可限量!我個人是非常看好的!
所以啊,一直想著要拉你一把,把你引薦進我們的核心圈子。過幾天我們有個日常小聚,都是些真正在港島說話管用的人物,你來參加,認識一下。
只要你融入我們的圈子,從今往后,小林生你的地位,必然遠遠凌駕于霍家、包家那些所謂的華資龍頭之上!他們那些董事席位虛名,在我們圈子里,算不得什么真正體面。”
林火旺在紐璧堅看不見的這頭,無聲地笑了,笑容嘲諷而冰冷。
他迅速調整了呼吸和聲線,讓語氣變得充滿一種夸張的、幾乎算是“誠惶誠恐”的激動:“爵士!您……您這樣抬舉我……小林我實在是……真是受寵若驚!”
聲音甚至有些“不穩”,帶著恰到好處的微顫,“不瞞爵士說,自從為了柳茹夢的事,算是徹底得罪了霍家那個霍震挺,霍英棟那老狐貍表面上沒說什么,背地里處處使絆子,我在港島的日子也是步步驚心啊!
若真能背靠英資公司這棵大樹,得到爵士您的庇護,霍家再想為難我,也得掂量掂量了!這份情義,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這番“掏心窩子”的示弱與渴求,帶著要陡然攀上英資扶持高枝的激動與無措,通過清晰的電波準確地傳遞到話筒的另一端。
紐璧堅的心防徹底打開了,一直緊繃等待的時機似乎已然成熟!他不再兜圈子,聲音立刻拔高,充滿了熱切道:
“小林生快人快語!既然是朋友,那我也不繞彎子了!眼下真有一個天大的好機會擺在眼前,不僅能讓小林生你徹底擺脫霍家的掣肘,更能讓你一舉登頂港島真正的大亨之列,擁有無可撼動的地位!”
他深吸一口氣,語速加快,仿佛要一口氣把這塊“大餅”塞給林火旺:“置地集團!就是我們怡和名下最重要的地產旗艦!它抵押在匯豐銀行的那20股份!我想以一個絕對公道的價格……賣給你!”
林火旺握著聽筒的手指無聲地收緊了,眼底寒光一閃即逝。
魚,終于狠狠咬住了致命的餌鉤!他屏住呼吸,不發出任何多余的聲響,像是在全神貫注地傾聽這“天大恩賜”的描述。
“你想想看,小林生!”紐璧堅的聲音充滿了蠱惑,“你現在手上已經有了置地75的股份,再加上這20,立刻就是275!這是足以一舉控股置地集團的壓倒性份額!絕對的控制權啊!
你只要拿下了,明天太陽升起之前,你,小林天望,就是港島最頂級的地王、商業巨擘!掌控中環、金鐘的核心物業!掌握港島最高端的人脈資源!成為這座城市的實際話事人之一!
這才是真正的港島大亨身份!什么霍英棟的華人商會會長?什么包玉剛的船王名號?在他們那些董事局席位之上,是執掌核心資產的權力!是影響政策走向的話語權!甚至是……是塑造這座城市未來的力量!
霍家的所謂地位,在真正掌控置地的你面前,那還算什么?不值一提!”
紐璧堅描繪著掌控置地的無限榮光,語氣充滿了毋庸置疑的煽動性。他幾乎能看到電話那頭林火旺眼中閃耀的貪婪光芒。
然而,短暫的“激動”沉默之后,林火旺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卻帶上了一種極其突兀的、巨大的苦澀和無奈,像是從云端直接跌落谷底:
“爵士……您……您描繪的前景……實在是太動人了!我……我當然想要啊!”他聲音里的“渴望”和“痛苦”交織著,變得異常低沉沙啞,仿佛被生活的重擔壓彎了腰,“可是……可是這錢……這錢從哪里來啊?
爵士您不知道,我為了收購這75的置地股票,幾乎……幾乎已經傾盡所有,口袋里干凈得能餓死老鼠了!這75已經是我的極限,是靠著最后一點力氣才撐下來的!
再要20?天文數字!我……我現在真是有心無力,囊中羞澀得要命啊!”
這種巨大的轉折反差,讓電話那頭的紐璧堅眉頭一下皺了起來。
剛剛還激動萬分想要尋求庇護的人,面對近在咫尺的權柄誘惑,怎么會僅僅因為錢的問題就直接放棄?
看來真的被匯豐大班沈弼給說中了,這個小林天望,也是一條滑不溜丟的狡猾的泥鰍。
“錢的事都好說,小林生,匯豐大班沈弼爵士親口向我承諾,愿意給予你足夠的貸款資金支持……”
感受到林火旺的退意,紐璧堅趕忙將早就準備好的說辭吐露了出來。
紐璧堅能聽得出來林火旺的聰明勁,他的本意就是在敷衍自己,由此也可以看出林火旺并沒有完全掌控置地的意圖。
他最開始收購置地股票的目的就是想要獲得置地集團的一個董事席位和身份罷了。
想到這一點,紐璧堅自然就更加著急了起來,只好趕緊換了懇求的語氣,告訴林火旺資金方面完全不是問題,匯豐銀行的大班沈弼已經全權承諾了,可以幫他解決資金上的問題,提供全程的貸款服務。
只要林火旺表示愿意接受這20的置地集團股份,其他的都不是問題。
一聽到這話,林火旺反而更加大驚失色的說道“那這個置地集團的股份我就更不能要了。
這么一大塊肥肉,怎么輪也輪不到我這么一個日籍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