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國公老夫人本姓施,生得方圓臉深窩眼,雙目炯炯有神,鬢發如銀。
一身素青大衫,頭戴命婦翟冠。
跟眾多高門大戶家里一樣,施老夫人是現今順國公府中唯一的大家長。
通身的氣度不提。
早年鄭明芷尚待字閨中時,因著他們家和其他幾房的關系不甚融洽。
因而她們下面的這些小輩也是面和心不和,暗地里時不時就較起了勁。
只不過因著順國公為老夫人所生,又承了爵位,其他幾房的姐兒哥兒跟鄭明芷較勁也不敢做得太過。
便都想方設法從老夫人入手,以博得其喜愛來彰顯各自在府中的地位。
鄭明芷自詡嫡女,從不屑這種手段。
只她慣是在意名聲,所以時常在老夫人跟前盡孝,如今也算是破罐子破摔了。
所幸施老夫人早看清這個孫女私底下的德性,看她這樣倒也沒覺得意外。
只道:“不知太子妃是讓老身跪著宣訓,還是站著宣訓,亦或是賜座宣訓。”
鄭明芷沒吭聲。
施老夫人恭敬道:“大靖律有明文在冊,凡子孫毆祖父母、父母者皆斬,迫尊長卑躬屈膝以毆罪量刑。
皇室成員待長上當恭順孝道,違者以僭逆論,輕者廢黜,重則賜死。”
“故,請太子妃先行容老身起身免跪。”
半夜在元淳宮當著元隆帝和太子的面,眼睜睜看著龐嬤嬤被帶走。
一早天剛亮,海順就領著人來收了她的金印寶冊,那一刻鄭明芷心如死灰。
可稍后再將這樁事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通,她到底還是有怨有怒有恨的。
怨龐嬤嬤自作主張給她招禍,怒霜云白眼狼爛心肺,恨太子心狠手辣!
所以鄭明芷不顧霜月的勸阻又摔打了一番,好不容易終于平復下來。
這會兒又聽施老夫人張口閉口就是律令內訓,鄭明芷殺人的心都有了。
她就想坐穩太子妃的位置,想將來成為一國之母,不想守這些勞什子規矩!
為什么都要拿規矩壓她!
深吸一口氣,鄭明芷坐起身,疲憊道:“祖母請起,霜云,給老夫人看座。”
屋里靜了一瞬。
鄭明芷看向霜月,隨即閉著眼笑了一聲。
霜月忍著淚搬來一張楠木雕燈籠蓮瓣紋的凳子,上前攙起老夫人坐。
施老夫人謝了恩。
鄭明芷淡淡道:“開始吧。”
所謂宣訓,圍繞的內容左不過綱常之失、德容有虧、社稷之患以及宮廷內訓。
車轱轆話翻來覆去。
施老夫人張口就來,鄭明芷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約莫有一個時辰,施老夫人手邊的茶換了三盞,大面上的宣訓告一段落。
期間霜月替自家主子理好了發髻衣衫,鄭明芷雙手撐在床沿上默不作聲。
施老夫人沉默地看她,忽然問:“你出嫁前我同你說過什么,你可還記得?”
這般說法就是從太子妃和順國公老夫人的身份,轉變成了孫女和親祖母。
鄭明芷:“想說什么直說。”
施老夫人點頭。
“也罷,便長話短說,我不討你嫌。”
“你出嫁前我跟你說,太子身份尊貴你要敬著他,不可怠慢輕視,宮中規矩禮節多你要時刻謹慎行。
但我還與你說,太子為一國儲君,當修身齊家為夫之表率,當禮重于你。”
鄭明芷皺眉。
施老夫人沒被她的不耐影響:“太祖有,皇室子弟既聘妻以禮,當待以誠。
儲妃承宗廟之重,凡御內庭須持敬慎,儲君待之當重其位、聽其諫、厚其養。
太子薄待正妃,太子妃可上奏疏陳情,帝后將會照宗法祖制約束太子。”
“我還同你舉過例,說本朝曾有太子因小事斥責太子妃,被帝后雙雙申飭。”
鄭明芷問:“您到底想說什么?如果只是來跟我背祖訓,大可沒有必要。”
施老夫人神情從容,話鋒一轉。
“龐嬤嬤和霜云背主且先不提,我想知道你是做了什么理虧于太子的事。
才會致使你這個太子妃與太子有了矛盾,你卻連上疏的權利都不曾行使。
或者該說,你是做了什么,導致你在太子跟前連行使正妻權利的資格都沒有?”
不得不說姜還是老的辣。
施老夫人對鄭明芷的花癲癖好并不知情,也不知道孫女做過什么荒唐事。
來的路上宮人只跟她說了龐嬤嬤和霜云暗害小皇孫,以及太子妃昨晚意圖毆殺霜云和此前頂撞太子的事。
但施老夫人卻能通過這一件件事,看到鄭明芷和太子之間的矛盾根源。
并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
鄭明芷不喜歡這種被人看透的感覺,沉著臉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當然有用。”
施老夫人語氣平和。
“陛下要怎么處置你爹和順國公府暫還不知,但你沒被廢是確定的事。
你若不想徹底將這個位置作沒了,就不要再使性,沉下心認真思過一段時間。”
“你與太子成婚剛兩年,且今年要大選,接下來至少三年你的位置不會動。
三年不長也不短,起碼夠你挽回一些事了,你便只管平心靜氣恪守本分。”
鄭明芷偏頭,一副不想聽的模樣。
施老夫人見狀道:“如果做不到,那我勸你現在就去向太子自請廢太子妃,如此還能留國公府一個體面。”
鄭明芷難以置信。
“自請廢太子妃?憑什么!”
“憑你有爹娘,憑順國公府兩百余口人,憑你身后的九族近千條性命!”
施老夫人的語調在說出之后一句話時陡然拔高加重,目光犀利如鷹。
鄭明芷的心下意識一緊。
施老夫人卻是不再多說。
撐著拐杖站起來。
“望太子妃今后行事之前,想想自己能否背負得起眾多無辜之人的性命。”
鄭明芷“騰”地起身。
眼眶通紅,聲音嘶啞地道:“憑什么要我一個人背負他們的命?!”
“憑你想要那個位置,憑你與你爹娘瞞著我做了決定,憑任重者其憂不可以不深,位高者其責不可以不厚。”
施老夫人瞇了瞇眼,遂俯身拜下。
“老身盡于此。”
說罷,由小宮女攙著躬身告退。
鄭明芷看著臥房門口晃動的珠簾,隨后猛地轉身撲到床上嗚嗚哭了起來。
“勞煩老夫人辛苦一趟了。”
海順在嘉榮堂外候著,見施老夫人出來,他笑容親切地迎上來道。
施老夫人面露慚愧。
“海總管哪里話,若非老身早年疏忽了對太子妃的關心,如今何以勞殿下費心。”
海順與她客套兩句。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嘉榮堂前面的庭院里。
施老夫人道:“老身治家無方致使家奴背主謀害玉麟,當真愧怍萬分。
不知玉麟眼下如何,貴體可是康健?
老身來時前往坤和宮拜見娘娘,伏請娘娘容老身率太醫與女史入宮驗玉麟體貌脈息,問察乳食安寢之況。
得證玉麟無恙,老身方可安-->>心。”
“娘娘寬厚準老身請奏,不知海公公當下可得空,估計得煩請您替老身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