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一臣坐于照夜白,背脊筆直,手挽絲韁,指節因用力微顯青白。
風掀起他鬢邊幾縷發,發梢輕掃耳廓,他卻目不斜視,只微抬下頜,眸光掠過女墻,唇角一線,像將歸心緊緊壓住。
承天門外,御道鋪凈。
蘭一臣輕提韁繩,照夜白會意,放緩蹄步――"噠...噠..."馬蹄落在細沙,發出極輕的"沙沙"聲,與車后金吾衛甲葉相撞的"嘩啦"形成一急一緩的對比。
他側首,余光掃過車窗――簾縫半卷,露出信德王君昭半張臉:眉如遠山,眸色淺淡,卻暗蘊十年風沙;唇緊抿,像一道未出鞘的刀鋒。
"攝政王!是攝政王!"
賣餅老漢搶先高呼,嗓子沙啞,卻帶著北地口音的鏗鏘,"王爺守邊有功,西北無憂!"
他邊喊邊掀翻爐蓋,餅香四溢,自己卻被熱氣燙得縮手,仍搶前幾步,想把手中新烤的胡餅遞向車前。
―閨閣少女執團扇,半掩面頰,扇骨因用力微顫,露出杏眼一雙,眼波跟著車駕走;
―小童騎父肩,揮自制小旗,旗桿是蘆葦,旗面歪扭繡著"王"字,一筆一劃皆粗糙,卻紅得奪目。
呼聲如潮,浪頭卷起,又整齊落下――無人越線,自發留出一丈寬御道;金吾衛長戟微斜,卻見信德王抬手,掌心向下,輕壓――
"不必攔。"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安定之力,甲士會意,戟刃回正。
車簾被風掀起,君昭抬手,指尖微顫,卻穩穩一拱――
掌心仍見舊日刀繭,在秋陽下泛著麥芒色的光。
他朗聲道,嗓音帶著北地風沙的粗礪,卻字字沉穩:
"本王歸朝,與諸君同慶!秋高稻熟,天下共安!"
話落,他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潮氣,像冰面裂開細紋,轉瞬被笑意掩住――嘴角上揚,弧度極淺,卻真誠。
車后一輛馬車上,綠綺穩穩坐著,聽見百姓的心聲,心也不由自主的向他的方向偏去。
一朵黃菊被風拋起,落在蘭一臣鞍側。
他俯身拾起,指尖一轉,插入馬前玉壺――動作行云流水,像把某種溫柔悄悄安放。
他深吸菊香,唇角微揚,低不可聞輕語:
"民心若此,殿下可安。"
語罷,眸光遙遙望向丹鳳門――那里,新帝正候。
他背脊不自覺又挺直一分,像竹遇風,不折,卻輕顫。
蘭一臣沒想到君凌親至,翻身下馬。
日影西斜,車駕過長慶街。
秋風卷起蘆花、菊香、彩屑,紛紛揚揚,落在青衫,落在玄袍,落在御道金磚。
蘭一臣側首,看向車內――
君昭正襟危坐,手卻悄悄掀起簾角,讓最后一縷秋光照進。
他眸底映著丹闕朱樓,亦映著十年霜雪,終于在此刻――
悄然融化。
百姓呼聲仍隨風遠播,像給這座帝都,寫下第一行秋詩――
"攝政千歲――"
尾音拖得極長,極遠,
隨鐵馬輕響,
隨青衫微揚,
一路飄向朱雀門方向。
亥初,朱雀街鼓聲方歇。
相府側門,銅環被輕輕叩響三聲。
門房老黃瞇眼一瞧,月色下一襲青衫,鬢角染塵,卻笑得溫雅――
"大人?!"
"噓――"蘭一臣抬指于唇,"莫驚動旁人。"門才開,他已抬步,衣角帶夜風,一路穿廊過院;
竹影掃階,露珠濺起,碎成滿地星子。
內室里的燈未滅,琉璃窗透出微光,燭影搖紅。
風棲竹正俯身給阿堯掖被角,小風側趴,小手揪住母親一縷發,像握一根安心繩。
門"吱呀"一聲輕響,她回頭――
眸光倏地亮起,又迅速蒙上一層水霧;
唇半張,卻發不出聲,只胸腔劇烈起伏。
蘭一臣快步上前,先俯身,一手環住她肩,一手覆在她發頂,指尖穿過發絲,輕輕按了按――
"我回來了。"聲音低啞,帶著千里風塵的澀。
風棲竹這才找回呼吸,確定這不是做夢,她將臉埋進他的肩窩,手卻繞過他背脊,死死攥住衣料,像怕一松手人就散了。
阿堯被動靜驚醒,揉眼,愣了一瞬,小嘴一撇,"哇"地撲過去:
"爹爹――"
沒想到他還記得。
小風慢半拍,也爬起,滾圓的眼睛眨巴兩下,淚水"啪嗒"掉,卻安靜得可憐,只伸兩個小短手。
蘭一臣單膝跪地,一手一個,把雙子摟進懷里;
青衫瞬間被小手亂抓,皺出深深淺淺褶紋,他卻笑,眼尾彎起,像月鉤破云。
門口忽傳來一聲輕咳。
木兮抱著大人外袍,瞪眼:
"大人一進門就抱夫人抱小公子,我呢?我不是你的小可愛了嗎?"
話雖幽怨,眼眶卻紅,腳尖碾地,一副也要撲過來的架勢。
跟在風棲竹身邊久了,總會時不時的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詞語,蘭一臣早就習慣了。
蘭一臣失笑,伸手,空拳輕敲他額角:
"大了,不和娃娃爭寵。"
話落,卻張開一邊臂彎,把木兮也攬進來――
于是,一大兩小加一少年,團團抱作一處;
燈火將影子投在壁,像一朵巨大的花,花瓣簌簌輕顫。
良久,風棲竹抬頭,指腹撫過他下巴新冒的淡青胡茬,聲音輕:
"餓不餓?給你留了荷葉羹。"
蘭一臣搖頭,額抵她額,低笑:
"先讓我充會兒電。"
說著,他閉眼,長睫在燈影下投出兩彎輕顫的弧;
呼吸漸漸平穩,像長途跋涉的舟,終于泊進燈火闌珊的港。
更鼓四響,相府靜了。
阿堯小風重新睡熟,呼吸綿長;
木兮悄聲退下,帶上門。
室內只余一盞小星燈,燭淚緩緩堆疊。
蘭一臣仍保持半跪姿勢,卻發出均勻輕息――
他竟就這樣,抱著妻兒,沉沉睡去。
風棲竹手指穿過他指縫,相扣,唇貼他耳廓,用氣聲說:
"歡迎回家。"
燈芯"啪"地輕響,像回應,
像一句無聲的――
"再也不走。"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