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丞相大人結婚可是大事,必須給妻子一個恰到好處的身份,那么原來的風大人風幽篁,就必須死在所有人的視野之中,再以女子的身份作為風寒竹的義妹嫁入他的家中,這需要好好謀劃一番。
夏至前日,京畿道的懸崖邊停著輛青篷馬車。
車轅上凝著發黑的血,像是誰用毛筆蘸了朱砂,在榆木上點了顆}人的痣。
"大人,該啟程了。"侍從第三次催促時,風幽篁正用銅鏡照自己喉結。
那處粘著片薄如蟬翼的玉色膏體,邊緣已微微翹起――就像她這場做了多年的夢,終于要醒了。
她最后看了眼皇城方向。玄武門的鎏金銅釘在烈日下刺得人眼眶生疼,恍惚間還是至和元年春,她穿著狀元紅袍打馬游街的樣子。
那時誰也沒想到,這個身量瘦小的"寒門子弟",會一路做到戶部尚書,更不會想到――
"風大人?"侍從的呼喚扯回思緒。風幽篁放下車簾,指尖在官袍暗紋上摩挲。
云雁補子下藏著道裂痕,是上月被御史臺彈劾時,御史大夫親手用朱筆劃破的。
"走吧。"她輕聲道,卻在馬車啟動瞬間突然掀簾,"等等!"山道盡頭出現隊黑衣人,刀刃反射的強光如閃電劈來。風幽篁踉蹌著跌出車廂,看見自己影子被夕陽釘在崖壁上――那是個穿著緋色官服的女人輪廓,腰間玉帶的流蘇正在風中瘋狂顫動。
"狗官!拿命來!"刀光里她認出領頭的是去年因貪墨被斬的漕幫之子。
風幽篁知道這是蘭一臣為她設下的局,沒想到這么逼真,竟然連他都請來了,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
墜落時她解開束發金冠。烏發散成匹黑緞,裹著染血的官袍在崖間飄蕩,像只被箭矢洞穿的朱q。
最后一刻,風幽篁將隨身玉佩狠狠擲向巖壁。碎玉飛濺時,她聽見自己十幾年來最暢快的笑聲。
京城夏至這日,蘭府的院子里正在曬書。檀木案上攤著《淮南子》孤本,穿堂風掠過,紙頁嘩啦啦地飛,像群白蝶撲向站在日影里的女子。
"小竹子?"蘭一臣負手立于廊下,目光掠過她腕間纏著的白紗――那是為遮擋墜崖時留下的擦傷。
蘭一臣憂心不已,沒想到她還是受了傷,風幽篁聞聲抬頭,露出一抹淺笑:“子澶哥哥,我沒事。這擦傷過幾日便會好的。”
蘭一臣走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眼神滿是心疼:“是我考慮不周,讓你受了這般苦。”
風幽篁搖搖頭,靠在他懷里:“為了往后的安穩,這點傷不算什么。”
這時,風逸臣邁著小短腿跑過來,奶聲奶氣地喊著:“爹爹,娘親。”
在藍大人的悉心教導下,他如今不僅會走,還會叫爹爹和娘親了。至于另外一個小家伙就比他懶多了,至今不肯開口。
女子福身時,素色裙裾掃過青磚,帶起陣細微的塵埃,在光柱里浮浮沉沉。
"怎么樣?我第一次穿女裝給你看,好看嗎?"她聲音比風幽篁輕三分,尾音帶著病中特有的虛浮。
蘭一臣想起在金鑾殿上,那個用笏板砸碎御史烏紗的"風大人",此刻正用亡妹的身份,向他行標準的閨閣禮。
"你......"蘭一臣故意頓了頓,看她睫毛在臉頰投下的顫影,"衣服很好看。"
“就只有衣服嗎?”風幽篁有些不滿。
蘭一臣用食指敲擊她的額頭,“你更好看。”
案上《山海經》突然翻頁,風起了。
不少朝中大臣都來了,作為前戶部尚書,這點交情還是要有的。
風府靈堂,白幡獵獵,紙錢如雪。棺木黑漆,金紋暗斂,停于堂中。
供案上香霧繚繞,長明燈一盞,火苗微顫,映得“風幽篁”三字牌位如生寒鐵。
朝中官員,皆素衣而來。丞相蘭一臣,兵部、禮部、刑部、戶部,六部九卿,無一不至。
連久不臨朝的國公府,也親至靈前,焚香三炷,駐足良久。
“風尚書一生清正,國之干城,奈何天不假年。”何衍低聲嘆道,聲音啞得像被紙灰嗆了喉。
無人應答。
風寒竹立于棺側,披麻戴孝,面容冷峻。
其實他心里有些慌張,不知道該不該滴兩滴眼淚,展示自己爐火純青的演技,然而想想還是算了,大男人哭成那個樣子太難看了。
棺中并無尸骨。
更無人知,風寒竹身后那低眉順目的“義妹”,正是他們口中“英年早逝”的風尚書本人。
風幽篁如今作為他的義妹,自然也是穿著一身白衣,不過貼了一張假面,讓別人看不出她的原來樣貌,一直低泣,哭得期期艾艾,頗為我見猶憐。
如今,她名喚“風棲竹”。戶籍新造,身份清白,乃風寒竹“遠房表妹”,父母雙亡,投奔義兄。今日初入風府,便以義妹之身,披麻戴孝,跪于靈側。
她一身素白,鬢邊白花微顫,眉目低垂,指尖捻著一串沉香木佛珠,無聲地數著。
得知她的身份后,何衍走過來。
“風姑娘節哀。”何衍走來,溫聲勸慰。
她抬眼,眸色如水,輕聲道:“多謝何大人。”聲音輕軟,帶著南方口音,與昔日風尚書那清冽如霜的嗓音,判若兩人。
何衍卻忽然怔住。那一瞬,他仿佛看見了舊人。然而再看時卻發現又不像了,他搖了搖頭,心想自己真的是魔怔了。
只是不知怎的,她明明如泣如訴,楚楚可憐,可那眼睛卻全然不同,那絕不是養在深閨的病秧子該有的眼神,倒像某個月夜,那個醉倒在亭柱旁,還嚷著要"革除天下積弊"的輕狂少年。
夜深了,吊客盡散。靈堂中只有風家人。
長明燈影下,她緩緩起身,走到棺槨前,伸手撫過那黑漆棺蓋,指尖輕敲,聲音空洞,將來有一天她會進去的,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風寒竹也揉了揉發酸的膝蓋,“你知道嗎?今天何衍看向你的時候,我都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生怕他看出什么。”
“他一時半會兒想不到那處,”她淡淡道,“風幽篁是男人,我是女人。風幽篁已死,如今活著的只有風棲竹。”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