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張耀祖便安排好了酒店,是濱州最好的香格里拉大酒店的總統套房。
很快一行人便住了進來。
柳云竹讓張耀祖陪同她去拜訪幾個老朋友,沈青云和父親留在這邊聊天。
酒店房間的落地窗敞開著,四月的風卷著槐花香涌進來,吹動了茶幾上的青瓷茶杯。
沈青云往父親杯里續著熱水,水汽模糊了窗外的濱州城,高樓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夕陽,像一塊被打碎的金子。
沈振山坐在沙發上,手指摩挲著杯沿的茶漬,那是他當部長時養成的習慣,思考時總愛摩挲些什么。
“心里還是犯嘀咕?”
沈振山的聲音帶著煙草的沙啞,目光落在兒子鬢角的白發上。
才半年沒見,那白發又多了些,像落了層霜。
四十不惑的年紀,按理說不應該有這么多白發,但沈青云卻已經有了。
沈振山知道,這是因為兒子在他這個年紀,承受了太多壓力。
別人只看到四十歲的副部級風光無限,卻不知道,沈青云為此付出了什么樣的代價。
沈青云的手頓了頓,熱水在杯里晃出漣漪,面對著父親終究還是沒有隱藏自己的想法,嘆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確實有點,畢竟按慣例濱州市委書記晉升副部級,大多會進省委常委……”
他沒說下去,指尖在茶幾上面輕輕的敲著,但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這個反常的行為,實在是有點讓人難以理解。
沈振山笑了笑,從煙盒里抽出支煙又放回去,沒辦法,柳云竹叮囑過不準在兒子面前抽煙。“慣例是給循規蹈矩的人定的。”
沈振山往沙發里靠了靠,西裝外套的褶皺里還藏著飛機上的毛毯纖維,平靜的對沈青云緩緩說道:“你以為顧青山和李躍進斗得正兇,這時候讓你進常委會是好事?”
“什么?”
沈青云的眉頭猛地跳了跳,驚訝的說道:“他們的矛盾已經到這地步了?”
他想起上次去省委開會,顧青山講話時李躍進頻頻看表,當時只當是偶然,現在看來貌似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隨后,沈青云又想起來,自己去年履新的時候,岳父周遠山就說過這件事。
只是沒想到,這兩位的矛盾竟然已經連上面都知道了。
“我聽說上個月的省委常委會,為了開發區的規劃,兩人拍了桌子。”
沈振山端起茶杯,茶梗在水里打著旋,淡淡地說道:“顧青山同志想搞高新技術園區,李躍進堅持上重化工項目,誰都不肯讓步。”
說到這里,他看著兒子的眼睛,平靜的問道:“你這時候進去,想站哪邊?”
聽到父親的話,沈青云的喉結滾了滾,窗外的車流匯成金色的河。
“我想站在濱州老百姓這邊。”
他低聲說道,手指在茶幾上劃出濱州的輪廓,認真的說:“開發區的項目要是落地,我們濱州的產業鏈就能補全……”
“可你進了常委會,就得投票。”
沈振山打斷他,聲音陡然沉了下來,嚴肅的看著兒子道:“投給顧青山,李躍進會給你穿小鞋。投給李躍進,顧青山能讓你在濱州待不下去。”
說著話,他的手指重重敲在茶幾上,一字一句的說道:“更重要的是,你這個常委排名最后,說話沒人聽,還得被兩邊當槍使,圖什么?”
房間里靜得能聽見中央空調的嗡鳴。
沈青云想起剛任市委書記時,父親教他的藏鋒術,在不了解全局時,寧可不表態,也不能站錯隊。
“您是說……”
他抬起頭,眼里的困惑漸漸散開,看著沈振山說道:“這是故意不讓我卷進去?”
“是我托人打的招呼。”
沈振山的目光望向窗外,夕陽正落在濱州大劇院的玻璃穹頂上,緩緩說道:“讓你先穩住副部級,把濱州的事做扎實。等他們斗出個結果,或者調走一個,你再進常委也不遲。”
他頓了頓,補充道:“現在的江北省委常委會,除了顧、李兩個人,剩下的人都有各自的想法,你進去也融不進去。”
沈青云拿起茶壺的手穩了許多,熱水注入茶杯的聲響格外清脆:“我明白了。與其當擺設,不如先把濱州市的民生工程抓起來。”
他想起南關區正在整改的夜市,那些重新擺起的攤位前,終于有了久違的笑聲。
“這就對了。”
沈振山的臉上露出笑意,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欣慰,對沈青云緩緩說道:“你在濱州這兩年,抓脫貧、打黑惡,老百姓是認賬的。把這些事做透,比在省委常委會舉次手有用得多。”
他接過茶杯時,指尖觸到兒子的手,比上次見面粗糙了些,掌紋里還嵌著泥土的痕跡。
“含權量的問題,你要明白。”
沈振山對沈青云語重心長的說道:“你以為進了體制當個科長、處長就能站穩腳跟?”
說到這里,他搖搖頭,沉聲道:“錯了!這里面有個職務含權量的門道。職級高低只是個殼子,關鍵看你手里能調動多少人、多少錢、多少事!”
沈青云挺直自己脊背,雙手交疊在膝蓋上:“爸,可我聽說組織部門考察干部更看重能力和實績……”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已經被沈振山打斷了,沈振山的食指重重敲擊桌面道“能力?實績?這是唱給老百姓聽的戲文!你記住一句話,清水衙門的正廳級不如實權單位的副科級。就說你下面的人,土地局的正科級管著土地審批,哪個開發商不巴結他?他一句話卡住項目,比某些副局長還威風!再看檔案局的副局長,處級干部天天整理文件,誰拿他當回事?職級上去了,含權量卻下來了!”
沈青云眉頭皺了皺,卻不得不承認,父親說的一點錯都沒有。
“你想為老百姓做事,就要掌握住實在的權力才行。”
看著兒子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沈振山緩緩說道:“你升到一個沒有權力的位置,受更多人的管轄,反倒不如在一個有權力的地方,這樣才能夠做更多的事情。”
沈青云微微點頭,倒是不得不承認,父親考慮的確實沒錯。
“對了,濱州市的班子調整得怎么樣?”
沈振山突然問,目光落在茶幾上的市委常委名單上,這是剛剛沈青云跟他說起的事情,想讓他給點意見參謀參謀。
沈青云翻開筆記本,鋼筆在紙頁上頓了頓:“最近在考察幾個區縣的后備干部,打算結合下半年的人事調整,把年輕有為的提上來。”
他想起彭東南提交的整改方案,眉頭微蹙,無奈的說道:“不過組織部門那邊正在完善考察機制,爭取把真正能干事的選出來。”
沈振山的手指在名單上敲了敲:“彭東南那邊,要盯著點。”
他記得這個組織部長,當年在省委黨校學習時就愛搞小圈子,時隔多年依舊如此:“組織部門是關口,不能讓他把風氣帶壞了。”
“我已經讓他提交了干部考察工作整改方案。”
沈青云的聲音冷了些,緩緩說道:“上個月的常委會上,我敲打過他。再出問題,就得動位子了。”
這是他的心里話,市委組織部長必須是市委書記的人,如果彭東南不能貫徹自己的想法,那就別怪自己不客氣了。
父子倆正說著話,沈青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母親柳云竹打來的。
“你們兩個聊完了么?”
柳云竹笑著說道:“靜靜剛才打電話,說跟姥姥姥爺都等你們半天了,問你們什么時候下來。”
“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