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口閉口都是引經據典,《周禮》《論語》信手拈來,三兩語就把嶺北的取舍拔高到“三代之治”、“圣人教誨”的層面。
他不說嶺北苦寒難守,只說“邦外侯服”不該納入王畿,暗合《周禮》的分封古制;不提經營耗費錢糧,只講“近者悅,遠者來”,搬出孔子的教化之道。
每一句話都貼著“經義”的標簽,看似句句在理,實則用千年不變的古訓框定現實的利弊。
你若反駁,便是質疑圣人之,便是背離祖宗法度,硬生生把一場關于戰略利弊的爭論,變成了對“圣賢之道”的是否恪守的拷問。
這般以經義為盾,以古訓為矛的論辯手段,確實是尋常官員比不了的,也難怪能以狀元之身躋身禮部,單論引經據典的功夫,朝堂上怕是沒幾人能及。
兩人話音剛落,立刻有十余位文臣出列附和,一時間奉天殿內議論紛紛,聲浪此起彼伏。
“詹大人所極是!”一位身著青色官袍的戶部主事搶著開口,手里還攥著半本賬冊,“去年往嶺北調糧,光駱駝就累死了三百多頭,過戈壁時被風沙埋了的糧車足有二十輛,損耗過半,實在不值!這些糧要是留在關內,能多賑濟三個縣的災民!”
緊接著,翰林院的一位編修也上前附和,臉上帶著幾分書生氣的固執:“任大人說得在理,那地方連麥子都種不活,頂多長些青稞、燕麥,哪里比得上江南的水田?百姓去了無田可耕,學子去了無書可授,留著何用?難道要讓我大明的讀書人跟著牧民學牧馬不成?”
更有幾位來自山西、陜西的地方官,想起往年護送糧草去邊地的苦處,也忍不住出聲:“依臣看,不如撤了嶺北駐軍,就在長城沿線設幾個互市關口,讓蒙古人帶著馬匹皮毛來換茶葉布匹,既省了運糧的銀子,又能免了刀兵之禍,豈不是好?真要打起來,受損的還不是邊境的百姓?”
“就是就是,”人群里又響起附和聲,“嶺北離京師太遠,真出了亂子,等消息傳到朝廷,再調兵過去,黃瓜菜都涼了!與其勞民傷財守著,不如守好長城以內的疆土,安穩度日才是正理。”
這些文臣你一我一語,句句不離“損耗”、“無用”、“安穩”,仿佛嶺北真是塊燙手山芋,不趕緊扔掉就要引火燒身。
他們中有的是真覺得經營嶺北得不償失,有的則是受了詹徽、任亨泰的影響,覺得跟著士紳集團的步調走準沒錯,更有甚者,心里早算好了賬——省下的錢糧若能挪到自己分管的差事上,或是惠及家鄉的士族,才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事實上,這些士紳縉紳反對建設嶺北的真正原因,終究還是落在“利”字上——嶺北貧瘠不能耕種,對他們而便是毫無用處的廢地。
士紳階層的根基在于土地,財富來自田租,權勢依托于對農耕資源的掌控。
他們畢生鉆營的,無非是兼并良田、擴大佃戶,靠著“耕讀傳家”的名頭鞏固地位。
可嶺北廣袤無垠的草原戈壁,既種不出稻麥桑麻,也開不了阡陌田壟,連最基本的地租都收不上來。
即便朝廷將那里的土地分封給他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草場荒蕪,收不到半粒糧食、半文租銀。
對這群視土地為命脈的人來說,不能耕種的土地,縱有萬里之廣,也與荒漠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