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長瞻壓住怒火,鐵青著臉將母親拖出瓊竹軒,甄氏大聲呼痛,諸葛長瞻不理睬,喚來侍衛。
甄氏從未被兒子如此忤逆過,又驚又怒,罵道:“放開我,你干什么!”
諸葛長瞻對侍衛下令:“將老夫人帶回房,沒我的命令,不許放她出來!”
甄氏怒道:“憑什么?聽冠不在,你就要欺負起娘了?”
諸葛長瞻喝道:“還不將老夫人帶走!”
兩名侍衛上前,甄氏拳打腳踢,胡喊撒潑,大罵諸葛長瞻不孝,只不肯走,隨后又來了兩名侍衛,幾乎是抬著才將甄氏帶離瓊竹軒。
毓娘從未見過諸葛長瞻發這么大脾氣,勸道:“長瞻,怎地突然發這么大火?”
“你哄著宏兒,我先回書房,晚些再來看你跟宏兒。”諸葛長瞻道,“往后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包括娘在內。”
連諸葛長瞻自已也訝異于自已的憤怒。過去自已總是讓著娘,讓著大哥,什么事都讓,那是自已的母親和大哥,所以他不爭,即便諸葛然勸他強硬,他也只是忍讓著。
因為那時他沒有需要保護的人。父親是掌門,二叔更不需要保護,外公礙著娘的面子跟自已不親近,舅舅表面熱絡,卻更討好會繼承掌門之位的大哥。
但現在不同,現在自已是毓娘的丈夫、宏兒的父親。為自已,他可以不爭,但為宏兒,他必須爭,不止要幫宏兒爭掌門之位。他忽然能明白二叔為何這么用心幫大哥爭取盟主之位,就像二叔那樣,他也要幫宏兒爭得盟主之位。
若說之前諸葛長瞻還在為該不該對甄家下手和該不該保住與華山的同盟而猶豫,那么甄氏今晚在瓊竹軒這一鬧已讓他下定了決心。他安撫毓娘幾句,回到書房,派人叫來當時在場的守衛弟子和那群公子妓女審問,有人說刺客是嚴烜城帶來的,守衛弟子喝了酒,頭重腳輕,刺客們突然發難,搶了兵刃刺殺掌門,口供大差不差。不久后又有消息傳來,說是沒抓著活口,刺客們撤退時把受傷的同伙都殺了。
證人太多,諸葛長瞻無法一一審問,他心中有數,斥責那些公子沒有保護掌門,俱都下獄,妓女們也收押取供,護衛弟子各回家中等候發落。
子時,諸葛長瞻派人詢問嚴公子傷勢,御醫說嚴公子大福,那一刀沒傷著要害,只是皮肉傷,諸葛長瞻點點頭,沒再多說。
※
嚴烜城痛呼著醒來,發現自已躺在客房床上,身上蓋著條薄被。他有些冷,口渴,想起身倒水,只一動就疼得叫出聲來,驚醒了趴在桌上睡著的方敬酒。
“水……”嚴烜城喊著,腦子還很混亂。
方敬酒倒了杯水遞來,嚴烜城捧著茶杯喝水,喉嚨不受控制地抽搐,猛地嘔出一大團淤積在胃里的黑血,嗆得他不住咳嗽,牽動傷口,又疼得哇哇大叫。
“忍幾天就好了。”方敬酒坐在床邊。
“我昏迷了多久?現在是什么時辰了?”嚴烜城望向門外,外頭陽光正熾。
“申時,你昏睡了一整晚。”方敬酒道,“大夫說你只是失血,沒傷著要害。”
“我還得謝謝你是嗎?”嚴烜城嘀咕著,想起昨晚的事,他心有余悸,又要了一杯水。方敬酒替他投了手巾擦臉,嚴烜城心神稍復,整理思緒,把前因后果想了個遍,又擔憂起來,問道:“現在什么情形,刺客抓著了嗎?”
“哪個刺客?”方敬酒反問,“是那群刺客還是幕后主使?還是初蟬姑娘?”
嚴烜城想了想,好像都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沒抓到刺客。”方敬酒直接回答,“沒死的都死了,活著的都逃了,一個都沒抓著。”
人肯定不會憑空消失,尤其是在昆明這樣巡邏森嚴的城池里,這可是比李景風刺殺彭千麒更大的案子,而且還成功了。當然,諸葛聽冠的武功遠遠比不上彭千麒。這么大一群人絕不可能突然消失,一定早安排好了撤離路線,如果還有副掌這樣的人在背后籌劃,就更萬無一失了。
這群人究竟是何來歷?是諸葛長瞻豢養的死士,還是想為諸葛然報仇的人?
“這些刺客是哪來的也不知道嗎?我是說,是誰要刺殺掌門?”
“至少不是我們。今天一早,副掌來探視過你。”方敬酒指了指桌腳下一盒禮物,“還送來藥材,囑咐大夫一定要救活你。”
嚴烜城稍稍松了口氣:“不是說沒傷著要害?”
“把你的傷勢說得重一點,好證明你為保護諸葛掌門盡力了。”方敬酒提著餐盒來到床邊,里頭是六樣精致清淡的小菜和一小鍋粥,“能自已吃嗎?”
嚴烜城確實餓得很,手抖得差點捧不住飯碗,仍是連帶著盤中小菜把一小鍋粥吃盡。“副掌決定好是誰要刺殺掌門?”嚴烜城問。
“這問題只有副掌能回答。”方敬酒聳聳肩。
衡山來的名妓、往來頻繁的甄家、諸葛然的擁蠧,還有自已這個跟掌門起爭執的傻子,諸葛長瞻準備周全,罪名隨便安在誰頭上都行,嚴烜城無奈地想。事已至此,自已也沒什么好煩惱的,人為刀俎,一切端看諸葛長瞻怎么盤算。
方師叔做得沒錯,自已必須選邊,不是殺掉諸葛聽冠向諸葛長瞻示忠,就是救出諸葛聽冠指證諸葛長瞻。選擇后者,屆時諸葛長瞻一定會一口咬定是自已挾怨報復,事敗后挑撥他們兄弟感情,刺客是自已帶來的,怎么都難以擺脫責任。哪怕諸葛聽冠真信了,要處置諸葛長瞻,以諸葛長瞻的聰明謀略,這糊涂掌門也未必能收拾得了弟弟。退一萬步說,就算最后是諸葛聽冠大獲全勝,處置了諸葛長瞻,他也未必肯借自已五十萬兩。所以最好的選擇是支持諸葛長瞻,這本不難想,但事到臨頭,自已還是下不了決心。
嚴烜城嘆了口氣:“我怎么也沒辦法像師叔這樣當機立斷。”
“那姑娘也是這么說的。”
“誰?”
“公子的第三個老婆。”
嚴烜城臉一紅:“我昏迷后,你又見著她了?”
“她似乎是這群刺客的頭頭。”方敬酒沉思片刻,道,“她不該是個無名之輩,普通姑娘裝不出青樓女子的模樣。”
“方師叔又不去青樓。”
“我見過很多妓女,她裝得很像,我沒看出毛病。”
確實如此。嚴烜城忽地想到一事,問道:“難道是夜榜的人?”
“夜榜不會接刺殺九大家掌門的活。”方敬酒道,“臭狼都還活著,這種辣手貨,夜榜一般不收,也沒人敢接。”
嚴烜城沉吟許久,只覺初蟬這姑娘既神秘又厲害,不禁對她又敬又怕,又覺得往后若見不到這姑娘未免可惜。他見方敬酒一直看著自已,忍不住問道:“那姑娘還說了什么?”
方敬酒看著嚴烜城,片刻后道:“她說與公子有緣再見,希望下回見著公子時,公子能果決些。”想了想,接著道,“還說她本名叫玉珊。”
“她說了本名?”嚴烜城訝異。
方敬酒點頭:“青樓姑娘用的都是花名,唯有體已的熟客才知道真名。”
“她真這樣說?”嚴烜城竟覺得有些開心,渾然忘記自已差點因那姑娘而送命,即便現在也不算脫離險境,只想下次若是見著,該問問她的來歷,可又不免失落,“就算見著了,她也是逃犯,不殺我就不錯了,我還得躲著她。”
“公子明白就好,這姑娘很危險。”方敬酒道,“反正公子的老婆也不是第一次跑了。”
嚴烜城甚是尷尬,只得道:“我要睡了。方師叔若有辦法,就去打探些消息,也好讓咱們安心。”
嚴烜城養了三天傷才見著諸葛長瞻。諸葛長瞻體諒嚴烜城為人所惑,感激他為保護兄長身受重傷,兩人心中都有數,看破不說破。嚴烜城知道諸葛長瞻之所以放過自已,是想保住點蒼同盟,畢竟若錢沒借著,華山大公子還牽扯進謀害點蒼掌門的事,兩家往后必結深仇,一旦點蒼與華山不再同盟,丐幫勢必倒戈向青城,點蒼便孤立無援了。他雖心知肚明,仍說華山以點蒼馬首是瞻。
“甄家遭難了。”被允許走出客房后,方敬酒四處打探,這么大的消息肯定藏不住。
諸葛長瞻派幾名高手埋伏在神皇殿,抓住毫無準備的外公甄丞雪,接過衛樞軍兵權,下令逮捕甄松盛,說甄松盛勾結刺客引狼入室,甄家意圖謀反,軟禁了母親甄氏。嚴烜城怎樣也想不到諸葛長瞻會這么狠,這是打算把他娘一家全坑殺了?不由得渾身一顫。
諸葛長瞻想自已當掌門嗎?為了當上掌門,連外公和舅舅都坑害,值得嗎?假若這就是爭權奪利必然要具備的果決,那自已寧愿一輩子優柔寡斷。
這想法幾天后就被推翻了。仍是方敬酒帶來的消息,說點蒼有不少堂主與門派聯名上表,局勢動蕩,少主年幼不堪當大任,宜弟承兄位,請諸葛長瞻擔任掌門。這些墻頭草看出諸葛長瞻收拾甄家是想孤立幼主,畢竟這孩子才幾個月大,除了甄家沒有后盾,這件事甚至得到諸葛家長輩們的支持。
這也難怪,諸葛家的人又不是眼瞎耳聾,諸葛聽冠什么德行他們清楚,只是礙于點蒼立長的規矩不能破,無人當出頭鳥。現在諸葛聽冠死,諸葛長瞻繼位,哪怕手段激烈了些,也是喜聞樂見之事。
然而諸葛長瞻不僅拒絕,還親自抱著侄兒諸葛宏才坐上玉龍椅,當著祖先牌位立誓終身不娶,暫攝掌門職事,承諾侄兒年滿十五后還政。這舉措無疑打消了許多疑慮,畢竟諸葛聽冠死得蹊蹺,難免有人對諸葛長瞻起疑,經過這一番謙讓,諸葛長瞻更能取信于人。
可他不當掌門,又要還政,他圖什么,就圖這十五年代掌門?
又過了幾天,有傳說甄松盛在獄中認罪后自盡,消息真假難辨,他勾結的刺客則是諸葛然暗中派來復仇的。得對自已舅舅下多狠的手才能讓他這么快認罪?這事思之令人不寒而栗。而且這口供坐實了諸葛然謀害掌門,不就阻斷了諸葛然回點蒼的路?嚴烜城想起當初在青城時,諸葛然對這侄兒的周全維護和諄諄教誨讓自已這不得父親疼愛的兒子深為羨慕,可如今反目成仇,侄兒連家都不讓他回。
在點蒼養傷十余日,嚴烜城越來越如坐針氈,只想盡快離開這里。傷勢稍好,他便向諸葛長瞻重提借款之事,兩人你推我讓,互相說了幾句場面話,諸葛長瞻感謝華山公子抵死相救之恩,允諾借款五十萬兩,隔日嚴烜城就讓方敬酒收拾行李。
離開點蒼時,昆明到處都是巡邏弟子,戒備之森嚴猶如大敵當前。“點蒼掌門遇刺的消息應該傳出去了。”方敬酒道,“連掌門都遇刺,九大家肯定都草木皆兵,想不被發現地經過青城,難。”
雖說青城不會為難自已,但兩派交惡已是事實,嚴烜城不想多惹事,沉吟半晌,道:“咱們從唐門繞路回去。”
方敬酒點點頭,策馬前行。
“方師叔。”
“嗯?”
“這趟你跟我出來,話比以前多了許多,以前師叔一天跟我講不到三句話。”
“以前沒什么好說的。”
“怎么現在就愿意跟我說了?”
方敬酒扭頭看著嚴烜城:“鬧過這場,你爹跟二公子還會信任我?”
父親跟二弟肯定不會再信任方敬酒,嚴烜城當然明白,但他們更不可能放方敬酒離開,方師叔是人才,去哪都是給華山找麻煩,他們會繼續用秦家脅持方師叔。
“我想繼續在華山待著就得有個靠山。”方敬酒道,“你至少要能保得住我才行。”
所以自已想得沒錯,方師叔一直在教自已……
“我學不會。”嚴烜城嘆了口氣,“我永遠沒法像諸葛長瞻那么狠。”
“即便當不了沈玉傾,也用不著當諸葛聽冠。”方敬酒道,“你當好公子就好。”
兩天后,嚴烜城來到點蒼邊界,通關后,便是唐門領地。
※
馬車通過關口,進入青城境內,馬車里,文靜嫻雅的姑娘坐在佩著苗刀的中年壯漢對面。
“諸葛長瞻給的關文是真的。”苗刀漢子說道。
“他也不想我們被抓。”初蟬淺淺一笑,“沒代掌門幫忙,咱們也沒辦法在昆明躲這么多天。”
“大小姐要回去了嗎?”苗刀漢子道,“老爺會擔心。”
“不,去青城。”初蟬望著窗外,平坦的馳道上連風景都十分無聊,“我想拜訪那個久未謀面的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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