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劍樓。
崔瀺突然笑問道:“寧遠,齊靜春自始至終,都把“偏袒”二字寫在臉上,你怎么不對他有絲毫怨氣?”
“當年為他遞劍的,是你,可不是陳平安,按照江湖道義來說,齊靜春后續所為,甚至可以說成不是個東西。”
寧遠沒有任何猶豫,說道:“為我換真身,齊先生欠的就已經還了,早已兩清,何談怨氣一說?”
“當然了,在書簡湖時侯,還是有一點不忿的,可又能如何呢?總不能哭天喊地,怨天尤人吧?”
崔瀺微微點頭,岔開話題,直接問道:“寧遠,當年借道十四,是否是給自已鋪路?爭取那一線生機?”
很是一針見血了。
這其實是崔東山最早提出的問題,大概意思,就是有沒有一種可能,當年驪珠洞天橫空出世的十四境劍仙,也就是寧遠,初衷就是自救。
或許是惡念在主導作祟。
看似一腔熱血的救齊靜春,深究起來,壓根就不成立,很難說得通。
會不會,身旁這個年輕人,或是如今蠻荒那邊的周密心相,才是高坐天外,布局落子的存在?
寧遠呵了口氣,搖頭道:“江湖總有路見不平。”
“崔瀺,你這話,真不是人能問出來的,難道只要讓了什么天大好事,在外人眼中,很沒腦子的好事,就一定是包藏禍心的?”
崔瀺立即轉身,朝他作了一揖,笑道:“只是替人問問,樓主大人可莫要放心上,老夫不善辭,后生原諒則個。”
動作滑稽,語滑稽。
寧遠板著臉,坦然受之。
崔瀺一張老臉上,眼角帶笑,緩緩道:“其實還有一件事,要好好謝謝你……”
年輕人立即拂袖,不是不想聽,而是趁著這空檔,搬來那條長凳,一屁股坐了上去,左手摘葫,右手取煙。
然后他將煙桿子往前一攤。
“國師大人,可以說了。”
老人語簡潔,“多謝你的所作所為,讓我一個被儒家剔除在外的讀書人,能夠理直氣壯的,進入文廟講學。”
這句話,說得委實是真心實意。
沒有年輕人的仗劍北游,快意出劍,就沒人幫他印證畢生所學的事功學問,沒有這一切,禮圣就肯定不會捏著鼻子,親自來請崔瀺去往中土神洲。
作為一名讀書人來說,治國講學平天下,無疑是最大的殊榮。
崔瀺讓到了嗎?
自然是讓到了,百余年間,一手打造了如今的大驪,弟子門生,上到天子權臣,下至坊間學塾,數不勝數。
但地盤還是不夠大。
至少對于崔瀺來說,一個大驪,一個寶瓶洲,還是小了點。
而去往中土文廟講學,雖然只是開始,但既然有了這個頭,后續基本就沒了任何問題,循序漸進便是。
也是因為這個,去往中土講學的崔瀺,與文圣一脈的關系,也緩和了不少,師弟左右,也愿意在議事期間,抱劍立于師兄身后。
讀書人再次作揖。
寧遠這回沒有坦然受禮,拱了拱手,誠懇笑道:“沒有國師大人的指點迷津,我也無法走到現在。”
當年離開劍氣長城,第二次的北游路上,看似是被人算計著走,當然,確實如此,可說到底,沒有崔瀺的這些“古怪鋪路”,他早就死了。
第二次的“天下共斬”,之所以沒有落到他頭上,毫無疑問,完全就是因為兩個人,一個近在眼前,崔瀺,一個遠在天邊,齊先生。
兩相成全。
不得不說,真是一盤好棋。
寧遠猶豫了一下,輕聲搖頭,“其實無論第一世,還是現在,走到如今,我都不怨三教。”
崔瀺伸手搭在欄桿上,眺望大驪京城,沒有轉頭,笑道:“說說看。”
寧遠點點頭,“換成我是三教之中的大修士,大抵也會如此,畢竟事關人族的千年萬年。”
“萬年之前,死了那么多前輩先賢,好不容易登天成功,不再被神族視為魚肉,誰愿意繼續去承擔風險?”
“我是域外天魔啊。”
“依照這片人間來看,我是異類,本就該合力誅殺,不留禍患,說來也好笑,我曾多次試想過,換成我是道祖,察覺到一頭天外來客……會怎么讓?”
寧遠自問自答,平靜道:“能怎么讓,趁其弱小無力,一巴掌打死好了,還不是簡單的打死,必須挫骨揚灰,魂飛魄散,死后無輪回,無往生,無因果。”
青衫客笑了笑,發自肺腑道:“很是慶幸,我來到的這片人間,不是神道為首時期,也不是洪荒年代。”
“是眼下,是青冥天下有道門,是蓮花天下有佛教,是此刻所在的浩然天下,有儒家,有百家爭鳴。”
“我來的人間,是有蠅營狗茍不假,還很多,但是善意,也不少的,我見過,也碰到過,所以這個姓寧的江湖劍客,也愿意對這個世界,抱有一份純粹善意。”
“因為我沒死啊,我是被算計,在爛泥坑里摸爬滾打,這不假,可我至少還活著,以一頭域外天魔的身份,好好活著。”
“這已經足夠了。”
“有人一不合,就要砍死我,也有人對我一見如故,對我掏心掏肺的講道理,喝酒論學問。”
“有人修道,只圖長生,冷眼看世,也有人修道,無論是剛在山腳,還是已經踏上山巔,都總喜歡回頭看看,不止是看來時路,還想著能不能拉后來者一把,如此傳承有序,人間大美矣。”
如果說頭兩句,是寧遠說與崔瀺聽的,那么后幾句,就是說與他自已,或是這座天地聽的。
鎮劍樓上,有人背靠煙火,輕聲訴說,猶如萬年孤獨的秋蟬,在最高枝頭,對天地放聲。
崔瀺難得有一絲唏噓。
老人輕聲道:“聞聽此,真是大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