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便問了價格。
老婆婆拍著胸脯,聲稱童叟無欺,既然客官喜歡,那就一口價,五顆谷雨錢好了。
寧遠轉身就走。
柳婆婆仍不罷休,為了完成上頭派出的任務,更為了活命,又是一路跟隨,為了將玉璽賣出去,還主動為三人介紹起了那座降龍寺。
這處千壑國邊境,那座渡口,名為降龍渡,而寺廟,也是一樣,但其實是先有降龍寺,方才有降龍渡。
這里曾經只是一座小鎮,人口稀少,第一個轉折點,能追溯至三千年前,據市井傳聞,曾有一位得道高僧,云游至此,斬下一條真龍前足。
高僧還在此地傳經布道,當時還不是千壑國的國家,那位皇帝老兒,為此花費無數人力財力,專門差人修建了占地廣袤的降龍寺。
只是聽說后續出了個天大丑聞,高僧離去之后,新任方丈,是個不折不扣的淫僧,仗著法力高強,對那些前來求子,模樣嬌俏的貴婦人,略施神通,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
被洗了一遍腦子的婦人,還心甘情愿的,在寺廟池子沐浴更衣,與那方丈交歡,換來腹中胎兒。
當時前來寺廟求子的,多是大富大貴,或是廟堂權臣的妻妾,那淫僧倒是快活,數年時間,給人戴了一頂又一頂的帽子。
甚至這其中,還有一位貴妃。
也因此,這樁丑聞爆出之后,一國上下,朝野震怒,當朝皇帝御駕親征,帶著數萬大軍,兵圍降龍寺,從里到外,無論好壞,殺了個干干凈凈。
寧遠停下腳步,好奇道:“如此丑聞,降龍寺居然還能存在至今?老婆婆,你想賣那玉璽,總不能一直說鬼話吧?”
老婦漲紅了臉,咂嘴道:“少俠,我騙你作甚?降龍寺之所以能一直存在,其實是因為當天夜里,那位云游圣僧,又回來了。”
“跟那皇帝老兒,坐而論道,整整三天,最后皇帝率兵離去,降龍寺繼續招收弟子,這其中發生了何事,無人知曉。”
寧遠笑呵呵道:“你倒是挺清楚的。”
老婦訕訕一笑,隨后又用希冀的目光,看向這位背劍年輕人。
“少俠,不然三顆?”
寧遠抬起腳步。
老婦趕忙追上,眉頭緊皺,好似在天人交戰,隨后咬牙道:“少俠,玉璽在我身上,已有幾十年,品秩再好,也是廢品,既然它與少俠有緣,那我就讓一樁虧本買賣好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一顆!如何?”
寧遠沒有回答,而是看向拉著自已袖子的裴錢,后者抬起頭,以武夫的聚音成線手段,輕聲道:“師父,挺可憐的。”
男人點點頭,以心聲道:“確實挺可憐,哪怕她說的都是假的,可這般年紀,一瘸一拐的跑出來找活路,本就很難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要不咱們買了吧?”
寧遠問道:“如果東西是假的呢?”
裴錢撓了撓頭,“假的就假的唄,行走江湖,誰不吃點虧啊,再說了,咱們有錢,不差那點。”
寧遠笑瞇瞇道:“那好,你身上不是有錢嗎?你來掏,但是你可以講講價,嗯,就咬死一枚雪花錢好了,她要是答應,那就買,不肯的話,就算了。”
裴錢當即轉頭,看向那名丑陋婦人,輕聲道:“一顆雪花錢,賣不賣?”
豈料老婦點頭如搗蒜,齜著一口大黃牙,笑得整張臉都擠在了一起,擲地有聲道:“賣!”
裴錢頓時黑下臉。
只是又不好出爾反爾,小姑娘只好摘下背后小書箱,取出一枚雪花錢遞了過去,老婦交上小包裹,沒說話,就這么溜之大吉。
婦人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然后裴錢打開那個包裹,發現確實是一枚玉璽,外表來看,光華流轉,只是用手指輕輕敲擊,就能聽見清脆聲響,里頭是空的。
師父便與她解釋,這種仿品,前面路過一間古玩鋪子時侯,架子上擺了一大堆,最貴的,都不會超過五十兩銀子。
裴錢臉色難看,不不語,也沒給它扔了,還重新包好,放在了書箱內。
寧遠把手搭在她腦袋上,嘆氣道:“多懂事的小姑娘,人不美心善,可怎么就是不長個呢?”
這給裴錢自卑的不行。
她也不太清楚,跟了師父這么久,每天都吃飽了飯,洗了澡,可為什么還是臉龐黢黑,模樣不俊俏呢?
然后在快要走到那座降龍寺時侯,迎面又碰上了一名青壯漢子,也是個包袱齋,也是跟著一行三人。
唾沫橫飛。
不過他倒沒有再賣傳國玉璽了。
而是改賣皇室收藏的書法字畫。
隨意打發走了那人,寧遠站在寺廟門前,低頭與裴錢耐心解釋道:“不用覺得很惡心,世道就是這樣的,何況咱們本就挺有錢,一顆雪花錢,沒了就沒了,又不會讓我們變得很窮。”
“不過這是在你身邊有師父的情況下,以后要是自已出門,遇上這些類似的事,最好就不要帶著行善之心了,
那個老婆婆,我看過她的心境,還行,不算差,但是剛剛那個漢子,就不咋地了,要是我不在,說不定他對你,就會強買強賣,
甚至得寸進尺,讓那仙人跳,要么就干脆殺人越貨,裴錢,你要知道,天底下的人,大多都是普通人,本性未必有多壞,可人這個東西,若是遇到了什么過不去的坎兒,說不定就會干出一些天怒人怨的事,
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外如是,對這種人,我們不能抱有太多憐憫,要不然等你可憐了他,以后卻不一定有人來可憐你。”
裴錢認真聽完。
最后她忽然說道:“師父,這些我都懂,在南苑國京城時侯,我就見了很多這種人。”
“其實我以前也是這種人。”
“我只是在想……”
“既然我這種人,都可以遇見師父,慢慢學好,那么別人就不行嗎?所謂行俠仗義,不能只是斬妖除魔吧?”
“我只是想試一試。”
寧遠愣了愣神。
然后他呵了口氣,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瞇眼笑道:“但是裴錢,這天底下,也就只有一個裴錢啊。”
裴錢驀然而笑,有些赧顏,但還是大聲喊道:“還有師父!天底下也只有一個師父!”
寧姚笑得尤為開心。
她取出那件得自寧遠,作用是留影的法器,將這一畫面,通過鏡花水月,默默記錄了下來。
當初離開劍氣長城,老大劍仙就提過一嘴,說想看看自已的那個徒孫,寧姚一直記得很清楚。
所以其實從書簡湖開始,這一路上,走過石毫國,朱熒王朝,途經的好幾個國家,閑暇之余,寧姚都會站在渡船上,拿著法器,記錄所見所聞。
之前與兄長和蘇姐姐在北行路上,寧姚幾次三番的獨自外出,其實就是為了這件事。
降龍寺香火鼎盛,因為州城不大的關系,三人來到此地沒一會兒,就剛好碰頭了阮秀幾人。
寧遠散開神念,稍微探查了一番,沒察覺出什么古怪,對于之前老婦人的那番說辭,就有了大概定性。
道侶兩個,都不信佛,寧姚也是如此,不過其他幾個姑娘,不在此列,最后由蘇心齋為首,帶著桂枝還有兩個小姑娘進了寺廟。
買來一應物件,入寺燒香,四人輪流在佛像跟前的蒲團上,磕了好幾個響頭。
結果輪到裴錢之時,她那腦袋,說什么都磕不下去,好像有一雙無形大手,死死拉住了她。
而門口這邊,出現了一位凡人以肉眼看不見的和尚,朝著寧遠雙手合十,語氣誠懇且急迫,“阿彌陀佛,懇請劍仙,收了神通,莫要讓你那弟子,繼續毀我金身了。”
寧遠啞然失笑。
沒多想,點了點頭后,伸手一抓,將寺廟之內,還想著磕頭的裴錢拽了出來。
武神之女,一般的寺廟,是不敢承負這般因果的,好比一位真龍天子,跑去給九品官員磕頭,一個愿磕,一個敢接嗎?
裴錢一頭霧水。
寧遠也沒跟她解釋過多。
寺廟門前這一塊兒,因為大年三十的關系,聚集了一大撥千壑國的書生才子,老早就擺好了地攤,給人寫那春聯。
阮秀跑去挨個看了看,問了價錢,心頭計算了渡船上有幾間廂房后,便花了點銀子,買了整整七對。
其實頭一天晚上,寧遠就想起了這事兒,還用他的黃紙符箓,親自寫了幾幅對聯。
只是阮秀和寧姚,一致認為他的字太難看,難登大雅之堂,平時寫點別的,沒事,可春聯這種事關來年福運的東西,不能如此草率。
寧遠嗤之以鼻。
字兒好看,有什么用?
比得上劍仙題字嗎?
果然,哪怕是山上女子,在很多時侯,也難免目光短淺。
一行七人,這一逛,就逛了整個下午,等到入夜時分,降龍寺外,熱鬧異常。
站在州城最大最高的酒樓頂層,眾人看過了燈會,帶著買來的許多年貨,返回神秀山渡船。
……
渡口上,夜幕深沉。
大年三十夜。
兩個小姑娘洗了澡,換了新衣裳,自告奮勇貼起了春聯,完事之后,又拿著十幾掛大到不能再大的爆竹,跑去船頭那邊。
裴錢琢磨了個點子,將十幾掛爆竹,首尾兩端,用引線綁在一起,然后纏在寧遠身邊,要師父把渡船升空。
大過年的,高興,男人也就遂她的愿。
于是,當渡船升空,就有一掛極長極長極長的大紅色爆竹,好似從天外延伸而下,垂落人間。
也從人間開始點燃。
噼里啪啦。
過年咯。
阮秀撿起了針線活兒,獨自待在房間,正在用新買來的綢緞,織一件即將送給老爹的衣裳。
桂枝在灶房張羅年夜飯。
蘇心齋給她打著下手。
寧姚走門串戶,手上拿著那件鏡花水月,這里截下一段畫面,那邊記錄一段對話,不亦樂乎。
寧遠成了那個無所事事的,坐在船尾,獨自喝著忘憂酒,想著一些有的沒的,思緒時而飄遠,時而拉近。
他其實也想跑去放那爆竹。
只是拉不下臉,跟兩個小姑娘搶著玩,又不是小時侯了,男人嘛,長大了,哪怕心還是少年心,可就算裝,也要裝出一個老成持重的模樣出來。
上一次正兒八經的過年,是什么時侯了?
好像是第一次出遠門的時侯,記得不錯的話,還是在桂花島上,當時初來浩然天下的自已,形單影只。
不過沒記錯的話,好像有個姓姜的姑娘陪著自已,沒干什么,守夜過后,兩人就分道揚鑣了。
都是些陳年舊事。
吃過了年夜飯,根據習俗,自然還要守夜,一大家子人,便在船頭觀景臺處,圍爐散作一圈。
無他,吹牛打屁而已。
兩個小姑娘率先扛不住,子時一到,立馬返回房間,呼呼大睡。
沒多久,桂枝和蘇心齋,相繼離去。
阮秀與寧遠膩歪了一會兒,隨后很是乖巧的,回了自已房間。
寧遠寧姚,這對兄妹在異國他鄉,守夜直到天明。
一年就這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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